丁康道:“我还要清点东西,我也不去了。”
也没说送她。巧颜在前头走,丁康默默跟在身后,一前一后,恰如当年他们在火车上,这一遭,他们互知名姓,反而远了。他甚至不敢踏在她的影子上,怕踩痛她。
经过一堵人家的高墙,巧颜忽然站住,抬头,月色明如细玉,照见有树高高地从墙里探出来,树上挂了青绿圆果,像梨也像苹果。他靠前,辨认了一会儿,道:“是柿。”
巧颜没应声,一张脸忽明忽暗,明知是叶影,也陡地错觉是泪痕。风一吹,树叶扑簌摇,在她脸上,刻出痛楚的线条。
他不忍,没话找话,“我们家种过柿树,就在晒场上,所以我认识,小时候,常常在树下玩……”
巧颜忽然问:“你说他……究竟有没有爱过我?”城市的夜空,原来没有星星。
他一怔,还没回答,巧颜已经道:“我去还朋友一本书,你不用送了。”
白裙上的酒痕,分外刺眼;恰如他的那件旧T恤,印过她的汗迹。
这也就是,爱情所能剩下的痕迹了。
“巧颜,你永远不会知道,我有多想跟你说:每年秋天,柿果在秋风里慢慢转红,红到不可收拾,就会坠落,一地殷红的甜蜜。我乡旧俗,用柿酿酒,每逢嫁娶,必拿出以饷新妇。巧颜,跟我走吧,我会饮你以柿酒,味道甘美如酸奶酪,千杯不醉。”
再见巧颜,是六七年以后的事了。
那时,他开一家小装修公司,常自嘲:就赚一马桶钱。统共没几个伙计,凡有单子,他能跟就跟。七月,有幢复式住宅要装修,他和同事开辆小货车就去了。
多日不雨,红土地裂开无数饥渴的嘴。保姆来开门,他一坐定便道:“能给我一杯冰水吗?”
才捧了一杯冰可乐,就看见楼梯上,有一截素白小腿,一步步下楼来,接着是黯绿真丝裙,渐及腰间的细蝴蝶结,再看见尖尖下颔。忽然他的心如拴在蜘蛛丝的一端,遇风摇摆不定……
“巧颜?”他脱口道。
手仍然很稳,可乐纹丝不洒。可见年近三十,他也成一个稳重男子。
巧颜丝毫不变,一样清瘦,微带怯意,笑起来,眉目静如雨后。他却看见她眼角细纹,如工笔白菊,千花万瓣。她是时间之座标,注了他自己的年纪与心境。
看过房子,谈妥细节,明天来签合同。窗外黄昏渐墨,夜空之蓝一星一星展开,他轻轻咳了一声,“请你吃个饭吧?老同学叙个旧。”
将车交同事开回公司。他们打的士去,巧颜只换了一件简单的黑吊带裙,十分家常。他不知是该爱还是恨这份家常:他们如此之亲,但什么都不曾发生过。
边吃边聊,谈一些闲人闲事,说到兄弟,那小子E-MAIL回来的照片上,胖了,八块腹肌全变成肚腩,两个儿子,抱一个挽一个。巧颜笑,是真的不在乎。餐桌一角,红莲花杯里点了蜡烛,火舌媚惑地,在夜色里一舔一舔的,非常撩人。火意停在巧颜脸上,她低低道:“我们的青春岁月,都哪里去了?”
夜色渐深,他不得不起身。出门想招的士,她却说:“好久没搭地铁了。”
他随巧颜,下长长久久的台阶去搭地铁。她在车厢里,扶着栏杆站着,又一次,他站在她身后,禁不住细细看她,忽然发现巧颜右肩头,有一个模糊的、深粉红印记,窄窄的半圆,如贝壳,或者天使之翼。若将脸颊贴上去,会听见伊甸园的声音。
巧颜没有回头,却淡淡道:“胎记。”
他不由得伸出手,搭在那块胎记上,食指轻轻勾勒它的线条,像轻触荷花瓣上的那一抹胭脂红,红花莲子白花藕。
地铁一站一站停,如生命周而复始,如果他们愿意,可以永不下车……
巧颜忽地轻笑一声:“丁康,你还记得吗?那一年我上大学,人那么多,我就被挤在你身前。”
原来她什么都知道。
“巧颜,那一刻,我几乎有想死的心情。像小时候看过的小精灵电影,心愿已了,这世上再无可眷恋。原来我要的,并非拥有;而只是,你的明白。”
良久,他问:“你……先生呢?你跟他说你晚归了吗?”
她抬眼看窗外,是千篇一律呼啸而过的黑,静静道:“我离婚了。”
非常平板简单,在叙述一桩与她无关的事。她生命的暗礁跌宕,全在这四个字里面。
他一震,刹那大地浮动,星月有失。却突然,他手机响了。是女友清脆的嗓声,说起话来,炒螺丝般噼哩啪啦不绝于耳,“我今天看到一条好漂亮的婚纱,我就买了,是小蓬裙,绣银花,络金网子,你待会来不来看?”
她在说:“我离婚了。”
她在说:“你来不来看婚纱?”
他不知该回答哪一句,他不知该如何回答,地铁停下来,巧颜半旋身,“我到站了。”惯性地一低头。门在她身后合拢。
他甚至来不及说一句“巧颜,再见。
而再见,或者永不再见,其实都不重要了。
“巧颜,自火车始,又至火车终。这也是一种圆满吧,命运给了我们最大的恩典。我们不是没有机会的,却是我们自己,错失它们,如放飞群蝶。这一生,我们都在马不停蹄地错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