君住汉江头(2)

不知不觉地,认识他已经一年多了。那天,去他宿舍找他,正欲敲门,我忽然顿住了。门里,他正用自己的语言和人争执着什么,在他们都越来越高的声音里,我的名字正在频频出现。我转身下了楼。半小时后再上去,门开着,他靠在门口,神色恍惚地抽烟。见了我,烟一丢,把我的手一牵,“我们出去。”

正是秋天,风起风落,金色的树叶纷纷飘零,交织成网。走在校园的小径上,我们都沉默着,惟有落叶在我们脚下发出轻轻的破碎声。

他突然问:“你有没有想过去韩国?”

我想了很久,老老实实地说:“不,我生在江汉平原,这里是我的国家,我爱长江,也爱那首最优美的情诗。我是一棵已经长大了的树,不能再随便移植。”我转头看他,“那你呢?你想过留下来吗?”

他太久没有作声,但是他终于很慢很慢地说:“在这里,我度过了一生最快乐的时光,我是真的愿意留下来,但是,我是家中独子,我有不能推卸的责任。”

秋天薄如白纸的风掠过来,我觉得冷。小路到了尽头,我说:“我们回去吧。”

如果漫漫长路竟然没有终点,又有谁会愿意开始这万里长征;如果刻骨铭心的爱情的代价注定是刻骨铭心的伤痛,那么,我宁愿两样都不要。我开始躲他,而他,显然也在躲我。

听到他要回国的消息时,我们已经分手一年多了。总是忙,总是有新的人、新的感情在不断出现,慢慢的,我真的以为我已经忘了他。所以,在那个喧哗的圣诞节晚会上,有人忽然一指我,说:“当年那个跟你在一起的韩国男孩,姓什么的,家里有事,退学手续都办好了,马上就要回国了吧?”我也只是“哦”一声,仿佛想不起他说的是谁。

晚会没完我就先走。夜极黑,北风刀刃一般削过来,我走得很急,几乎有些跌跌撞撞,仿佛有个声音在催:快点快点要来不及了。在寝室楼的树下,站着一个人,听见脚步声,转过身来——果然是他。

明明是东海的万顷惊涛向我一起扑来,我却也只能安静地向他微笑。许久,他说:“我要走了。”我说:“几时?”他说:“明天。”再无话。隔了好久,他忽然说:“你记不记得你说过,要带我从长江头走到长江尾?”

江边奇寒彻骨,一无人迹,惟有江水奔腾的声音,伴着我们。他紧紧握住我的手,那样紧,仿佛要将他的温度传到我身上。一直走到荒草萋萋的地方,我累得都快走不动了,他伸手轻轻揽我入怀。

我低声说:“再往前走,就到汉江与长江相接的地方了。我出生成长的地方就在汉江边,所以我的家乡叫汉阳。”

良久他静静地说:“也有一条汉江流过我的家,所以我的家乡叫汉城。”

我笑:“君住汉江头。”

他亦笑,接下去:“我住汉江尾。”

“日日思君不见君……”我一下子哽住了。而他突然抱紧了我,在我耳际喃喃说了一句话,是我陌生的语言。

我问:“你说什么?”

他用力地吻我的耳垂:“你,曾经要我教你的。”

顷刻间,我泪流满面。他到底还是说了,自此山长水远,萧郎路人,在他说出口的同时,也注定了我们的终将别离,可是他还是说了。

长江在我们身侧轰鸣,他一遍遍地吻我的耳垂,一遍遍地重复着,而我只是紧紧地贴在他胸前,任江风吹我一脸的泪……

在最青春、最美丽的时候我们相遇,却不能把不再青春和不再美丽的未来时光交付给对方,而我也只能在我的汉江边,因为饮了一杯汉江水,便幽幽想起那个在他的汉江边的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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