茉莉(2)

凯瑟琳从茶馆回来以后,就变得很爱喝茉莉花茶了。如果国雄外出有事,她就会一个人泡上一壶茉莉花茶来喝。她端着茶杯,那茉莉的花香就从她的指缝间漏出来,爬到她的嘴唇上,鼻子底下,好像是空气中吹来的一根柔软稻草,抓在手心里,让人觉得安慰。虽然潘太太没有跟凯瑟琳讲过几句话,但是一想到她看自己的那种眼神,凯瑟琳就心里有点发虚。看到潘太太,她就会想起自己做矿工的父亲,每天晚上回家都喝得烂醉。她脑子里头有个古怪的幻影,好像是父亲那醉醺醺的红眼睛托付了潘太太的眼睛来看着她似的。

凯瑟琳开始不喜欢潘家的这个大庭院,正好国雄在上海的一家医院找到事做,就商量着过一阵子搬到上海去住。可是,凯瑟琳偏偏怀孕了,去上海的事也只能耽搁下来了。潘太太对凯瑟琳的态度却好起来了,她还会时不时地差佣人去买一些西式糕点来给凯瑟琳吃。国雄在外头忙的时候,静慧也常来看望她。国雄回来时,凯瑟琳和静慧的下午茶常常都还没喝完。凯瑟琳很喜欢静慧,但她隐隐约约地想,可能静慧还是爱着国雄的,每次国雄站在静慧面前,静慧的眼就会低一点下去,好像是要藏住一些柔情,一些忧伤。

凯瑟琳是在一个教会医院里生下小杰克的。国雄看见那个小小的婴孩,有着跟他母亲一样纯洁的、闪着诧异的蓝眼睛。他回过身去,半跪在凯瑟琳床边,轻轻地把那覆盖住她脸颊的金色的鬈发拨到两旁。她还在昏睡当中,那张轮廓优美的脸,好像是一尊圣洁的、会呼吸的雕塑。国雄的心里充满了对凯瑟琳的疼惜。他想,也许他所有的同学都要比他有理智,他们回国的时候,带回来细巧的茶具,上等的皮鞋和高雅的油画,只有他一个人,把一个活生生的英国女人给带回来了。他的同事常常在暗中笑话他的不合时宜,居然娶了个穿着旗袍跌跌撞撞,讲起汉语像捏着鼻子唱戏文的洋女人。

国雄是在毕业见习的那家医院认识凯瑟琳的。那天,国雄在医院查房的时候看见凯瑟琳走过来,那么轻盈、自信,洁白的护士帽下露出蓝莹莹的、端庄的眼睛,让他觉得这是一个金发碧眼的圣女,像是从那些文艺复兴的油画里走下来的一样。在英国留学的这几年,仿佛给国雄的骨子里加了些西洋元素,让他天真地挣脱了套在身上的那个古董框子,勇敢和热烈地去追求她了。

凯瑟琳跟国雄还没有回家,潘太太早已经在正厅祭祀过祖宗,报过喜了。小杰克回到潘家来的时候,头上戴着一顶小瓜皮帽,襁褓里塞着一个长命金锁。自从生了儿子之后,连潘家的那些下人都不再用好奇的眼神看凯瑟琳了,他们想,一个洋女人,大老远地来到一个陌生的地方,又为一个男人延续了他的血脉,那是值得敬重的。潘太太在心里虽然还是喜欢静慧做她的媳妇,但现在她也觉得凯瑟琳算是对潘家有功劳的。潘太太每天都要去看小杰克。那个小小的婴孩看着她,仿佛只对她笑,她顿时觉得自己衰老的生命有了新的意义。她已经守寡二十年了,现在全都得到了补偿。静慧也来看凯瑟琳,还答应做小杰克的教母。静慧织得一手好毛线。小杰克身上那件鹅黄色的小绒线衫,就是静慧赶了好几个晚上织成的。静慧在织这件毛衣的时候,心里有点难受,她从来没有对国雄表白过什么,那绒线绕在她的指间,是柔软的,她把那绒线一针一针结起来,心里想,这一生,就这样过掉了也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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