乔治在店里头正好看到丽莎,就很殷勤地把她领到刚刚空出来的靠角落的一个位子上。丽莎坐了下来,点了龙凤配、五福花篮这两道菜,她问乔治:“郭师傅走了,你们店生意有没有影响?”乔治轻描淡写地耸耸肩:“真是稀奇,阿茨敏做了大厨后,居然有客人说我们店的中国菜越烧越好吃了。”丽莎坐的地方,离那对牡丹屏风很近,几个“老墨”样子的侍者,身子笔挺,肩上扛着大盘子,手上拿着铁脚帆布面的支架从那后面走出来,他们在客人面前站定,麻利地把那大盘子从肩上旋转下来,放到架子上去,那浑身的气派,好像那吃饭的客人成了奴隶,而他们倒成了君王那样。
秀琴在店里头放着幽幽的中国情歌,一下一下地,像一把工笔绘出来的古典美人扇子,轻柔地撩着人的心。但是丽莎知道,屏风后面的那间厨房应该放的就是那轰轰烈烈的墨西哥音乐,里面的大厨阿茨敏一定是穿着那件鱼网一样红色的衣服,露出优美的肌肉。他一边在炒锅上颠翻着菜一边哼着歌,跟几个炒锅、抓码的“老墨”小子打打闹闹地就把菜出齐了。那对屏风上的牡丹,好像秀琴的化身一样,不动声色地镇在那里,火焰一样的花瓣,熏得丽莎脸上发烫。丽莎一直在Formosa待到打烊,詹姆斯已经到店里来接秀琴了,秀琴最后一个离开店,临走的时候还去厨房察看了一下,丽莎看着她从那牡丹的屏风后面走出来,好似一个鬼魅。
秀琴很少对丽莎提到詹姆斯,丽莎问起了,秀琴也总是敷衍过去。但是丽莎知道,詹姆斯每天晚上都去Formosa接秀琴。他通常是坐在餐馆的一个角落里,就着一听可乐,吃一盆简单的虾炒饭。他不去找秀琴说话,很多时候他都在补秀琴弄破的东西。他把秀琴的那个皮包的带子缝回去,比平时在手术台上还要小心。好像是把一朵掉在地上的花捡起来,接回到枝干上去。垂下去的眼里含着一种死马当活马医的悲伤。詹姆斯是个寡言的人,他的腿是越战时留下的伤。他闲时就把自己关在地下室里做木工活,在前妻过世后的那一年,詹姆斯关了诊所,一个人跑到附近的查尔斯顿,独自在海边的林子里,造了一座两层楼的木屋。詹姆斯看到秀琴的时候,有些恍然,她让他想起慧,一个越南女子。慧的儿子被流弹击中,詹姆斯的部队正好路过慧的村庄。他没能救活慧的儿子。他永远记得慧的样子。漆黑的长头发贴着脸颊生出来,从他手里接过自己的儿子,在哭泣之前,她先抬起头来,朝他轻淡地一笑。回国后,他虽然也娶妻生子,可是因为慧的缘故,他的心里对亚裔女子,一直有一种莫名的亲近和愧疚。在詹姆斯做木工的时候,常常感觉到脚下那一根根的木头绊着他,好像冰冷的回忆,掺杂着那潮湿的、热带雨林里死亡的气息。晚上,他经常是不能入睡的,他一个人起来,到地下室里去,奋力地去刨那些木头,直到那一朵朵脆弱虚无的木屑花从光洁的木头里生出来。秀琴醒来了,就去找他,她坐在木头堆里陪着他,不说一句话,身上穿着件宝蓝色的睡衣,中间绣着一朵红牡丹,那灼灼的华光,刺痛了詹姆斯的眼。
秀琴有点怀疑詹姆斯得了忧郁症。她一大早就去了Formosa,想趁空安静一下。她发现乔治已经在店里面了,他叠好了所有的餐巾,然后,坐在最后一个位子上,脱了鞋子,满意地嗅了一下他的白袜子。秀琴经过他身边的时候,还闻到了一股子香水味,他竟然用口哨像模像样地在吹绿岛小夜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