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笑言哥,你的那张画呢?”艾卿仿佛是故意一般,我低头不停地扒着米饭,把嘴巴撑得大大的,一声不吭。
叔父阴沉着脸放下了碗筷。
“哎呀,大家吃饭,吃饭啊!今天烧的可都是我的拿手好菜。”朱姨忙说。
但叔父一把关住了我卧室的门,然后我们就听见他翻箱倒柜的声音,还有画纸撕裂在空气里的声音,它们仿佛彼此互为回声,在寂静的宅子里暗暗交合,像一条隐匿在雨水里的鱼。
我瘫坐着,却没有挪动身体,只是不停地扒着饭,直到胃被白米饭撑得满满当当。然后,我打开门,跑了出去。
在这座陌生古镇的雨后,我一个人奔驰在巷子里,这条巷子如此之长,直到我跑到尽头,才隐隐看见它掉了漆的名字。
青河路。
这个名字歪歪斜斜地侧卧在小镇的一角,卖石榴水的老妇人沿着青河路不停地喊着,用我听不懂的方言。艾卿在这个时候追了上来。
我没有理睬她,自顾自走着。但她迅速就抓住了我的臂膊,紧紧的,毫不松懈。
“跟我回家。”
声音不容反驳,她清秀的脸在这一刻显得轮廓分明。
“跟我回家。”她再次说着,继续死命地拉着。
叔父给了我一个耳光,我只是觉得麻木,并不觉得疼。艾卿在我身旁站着,我没有去看她的脸,沉默着走进了屋子,躺在竹席上,只觉得冰冷异常。
我昏睡了多久,连我自己也不知道。只知道醒来的时候,就看见艾卿端详着我的画笔。我立马坐起来,把画笔夺了过去。
她只是讪讪地看着我好一会儿,说:“跟我去后山吧。”
“笑言哥,跟我来。”
她的声音震荡在后山翡翠色的植物里,我的手被她紧紧地握着,像进入了一条狭长的隧道,只看见前方微微有不定的光亮,却始终无法探寻。
“笑言哥,你以后要考美术学院啊!”
“啊?”
“一定要考的。一定。”
她仿佛自说自话般,我迷蒙地听着,直到她说:“到了,就是这里。”
她把右手从我的眼睛上取下,左手松开我的右手,大片大片的不同种类的绿色汇成河流,嵌在幽蓝的阴影里,是如此巨大的一片普鲁士蓝。
然后,她拿来一根细长的树枝,坐在一片被植物遗忘的沙地上,说:“给我画画。”
那一刻我相信我是想起了母亲的,但不是关于母亲的记忆,而是关于我所画的母亲的记忆,这是我父亲说的。他的灵柩在那座阁楼里腐烂变质,直到叔父赶来,才得以融化在大火里,消灭得干干净净,他走的那天晚上,抚着我画的所有女人图,一遍遍喊着那个名字。
“兰夕,兰夕!”
他就这样一刻不停地喊着,血液仍旧从鼻孔里一点一点涌出,我呆在那里,不知道能够做些什么。多年以后,我把这看做是我的残忍,但那一刻我看着父亲的脸,我看到那张脸上是洋溢着笑意的,它们像盛开的水仙,在一张已经衰老的脸上跳着最后一支圆舞曲,等着一支笔画下休止符。
叔父把他的骨灰洒在了我家最近的那条大河里,他像举行一场仪式一般,我愣愣地看着叔父的双手,突然哭了出来。但叔父没有理睬我,他只是把最后半盒骨灰给我,平静地说:“钟笑言,你来吧。”
我双手紧紧地握了好一会儿,才细细地把它们洒在河里,河水经受了一场大暴雨,水位涨了很多,河面不是很平静,我看着这灰白色的粉状物在河水的胃里翻腾了一下,就迅速被迎面的浪头打了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