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板,我答应您,我给您画押、签字,然后就呆在您指定的地方。但是,我可不可以不要现在死?我害怕,害怕我会来世忘了吴烈的样子。我想,想跟吴烈见一面再死。我就远远见他一面就行。他不用看见我,我躲在一个地方,保证不让他看见我。”
“我怎么相信你呢?你就是想拖延时间罢了。等我把吴烈弄出来以后,你再把他的心弄软了,然后两个人不守约定,远走高飞,对不对?”
“老板,我知道您恨我。好吧,那您一定要赶快去救吴烈!现在给我,给我看一下吴烈的照片就可以,我不见他了。”
吴贵山退到桌子后面,打开了抽屉,把镶在镜框里吴烈的照片拿出来,扔给了瑞喜。瑞喜深情地看了看照片,把照片抱在怀里,转过身去,闭上了眼睛。
“老板,你一定要快点儿去救吴烈。您开枪吧。”
一声刺耳的枪声响起!
过了很久,瑞喜睁开眼睛,看见脚边的一只青花大花瓶被打碎了,插在花瓶里的孔雀羽毛散落在地上。她转过身去,惊讶地看着吴贵山。
吴贵山握枪的手无力地垂了下来,摆了摆手,看着瑞喜,说:“你和我儿子一样,都是又傻、又亢奋,太像了。你走吧。”
瑞喜向吴贵山鞠了个躬,跟着管家走了,临出门,看到吴贵山拿起了电话:“接警察局。”
吴烈从监狱里出来的时候,头发蓬乱,胡子拉碴,样子非常憔悴。他含着泪,微笑着张开双臂,向迎接他的同学们和瑞喜奔来。完全没有看到,旁边不远处,他父亲的车就停在路边。
吴贵山望着车外,看到了吴烈被众人簇拥着,像一个英雄。他的眼睛有些湿润,低声对管家说:“可以了,我们走吧。这回他出来,一定会改变的。”
管家点点头,司机发动了车子。
吴烈被大家抬着,抛向了空中,落地时,他终于看到了父亲的汽车,父子亲情在那一瞬间盈满他的心。
他知道自己能顺利出来,和父亲有关。但当大家簇拥着他到街头小饭馆洗尘的时候,看到小店墙上的月历牌,才知道为了他出来,瑞喜做的不仅仅是在雨中跪求他父亲,还包括去做这样的,在他心里下贱、龌龊至极的事情!
吴烈羞愧难当。
告别所有人回到吴家,在熟悉的门口站了很久之后,吴烈终于按响了门铃。管家跑出来,看到他,欣喜若狂,栓在旁边的狗也欢快地摇着尾巴。吴烈回到自己的房间,看到房间里的一切都还是自己离开时的样子,心里酸酸的。
拜见父亲,是吴烈回家来要做的最主要的事情。到了吴贵山的书房,看到父亲正喝着茶,吴烈叫了一声“爸爸”,走过去,在他身边坐下。
“那个丫头,还真是有情有义,对你死心塌地的。我看,虽然她出身卑微,但做个偏房还是可以的。”吴贵山看了儿子一眼,大概是想起了自己年轻的时候,笑道,“男人风流是应该的!不风流的,不是没本事,就是太虚伪!”
“爸爸,我是来谢谢您的。”吴烈打断父亲的话,说。
吴贵山的脸上顿时绽开了笑容,坐直了身子,说:“我等这句话,等了很久啊。”
“谢谢您救了我的命,更重要的是,让我认识到了,这个世界太黑暗了。”吴烈站起来,对吴贵山说,“这次经历,让我想了很多。爸爸,我决心到更纯洁、更火热的氛围中去生活,那才是真正的人生!上海太黑暗了,连改良的可能性都没有!我要走了,走到很远的地方去!爸爸,您保重吧!”
吴烈说着,给吴贵山深深鞠了一躬,然后转身就往外走。他的顽固让吴贵山很意外,更让他愤怒:“早知道你会这样,我就应该让你在监狱里待一辈子!”
12
瑞喜知道吴烈出狱后会回吴家去见他父亲,但几天没有见到吴烈,她实在是放心不下:她不知道吴烈看了那些月份牌之后,还会怎样和她相处。于是,她特地换上了那件阴丹士林旗袍,来到吴烈离家出走后就一直住的那个曾经被查封过的房间。
“瑞喜,我知道,你都是为了救我。”把瑞喜抱在怀里,吴烈摩挲着她的头发,几乎是哭泣着说,“瑞喜,我没有想到,一个正义的生命,是要用许多不正义的手段才能获得保存。我爸爸用的是钱,你用的是尊严,这和失去生命一样,让我觉得残酷。在上海,我已经彻底失望了,我要走了。”
“吴烈,不管你去哪里,这辈子我都跟定你了!”瑞喜抬起眼睛,怯怯地看着他说,“吴烈,不管怎么样,你出来了,毕竟是好事儿啊,别的事情,都不要紧啊。吴烈,我答应你,我再也不去拍月份牌了,行吗?我发誓,我再去,下辈子就变成……变成小狗。真的,永远不了,你别难过了。”
“别的事情,当然要紧。这很残酷,懂吗?很残酷。瑞喜,人的生命只有一次,我必须到前线去——去战斗,这样,我才能摆脱肮脏的上海。”吴烈看着纯真的瑞喜,吻着她说,“瑞喜,我们必须分别了。我还有更大的目标在前面。为了理想,我要离开了,到东北,到很远的地方去。瑞喜,忘了我,你应该会有更好的、更安宁的生活。我是一团不安分的火,谁跟我在一起,都会烧起来,烧成灰!”
“让我跟着你吧,我不后悔。”
瑞喜喃喃自语着,猫一样趴在吴烈怀里,紧紧贴着吴烈。但吴烈一把将她推开了——瑞喜跌坐在了地上,愣愣地看着吴烈,眼泪滴到了旗袍上。以往和吴烈相关的所有日子,霎时全都浮现在她眼前:在工厂的食堂,他们初次的对视;药店,他们擦肩而过;小玲的床边,他们并肩和小玲说话;暗房里,他们一起看着晾在绳子上的照片;医院里,吴烈拉着她的手在病床边鼓励她;他们的初吻……
吴烈默默把瑞喜拉起来,递给她一个包袱,说:“瑞喜,这里面,有一些钱,还有几本书。你要保重。”
瑞喜不接,只是定定地望着他。吴烈把包挂在她身上说:“我走了,从此以后,你要自己照顾自己了,记住,你会有更让你幸福的人。书,都是我爱看的,留给你做个纪念,你可以慢慢读。我走了。”
瑞喜依旧木偶一样站着,任眼泪在风中流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