依照纳博科夫在《文学讲稿》中的见解,《包法利夫人》所要“表现的是人类命运的精妙的微积分,不是社会环境的加减乘除”。查理·包法利无声无息的死和他的妻子爱玛服毒自尽一样令人难忘。福楼拜让这位平庸的医生坐在花棚底下的长凳上,满心忧伤,昏昏欲睡,手里还拿着一股又黑又长的头发,他直到临终时还在想念着亡妻。整整一下午没有见到父亲影子的女儿小白尔特来找包法利医生吃晚餐,“她轻轻地推了他一下,他却倒在地上,原来他已经死了”。与爱玛求生不得的痛苦绝望相比,包法利医生死得那么平常,他作为一个父亲几乎是毫无意义的存在。同样,在福楼拜的其他作品当中,例如《情感教育》和《纯朴的心》,阿尔努夫人和那个勤劳孤苦的女佣人始终散发着一种慈爱的光芒,而围绕在她们身边的男人,多半是平庸无能、碌碌无为的,简直让读者厌弃。福楼拜作为一个献身小说艺术的完美主义者,始终生活在女性周围,从监管他的母亲到自己收养的外甥女,从少年时暗恋的艾丽莎·施莱辛格夫人到日后交往同居的路易丝·科莱,只有父亲这个角色对于他形同虚设,既遥远又陌生。
在我们长大成人的道路上,父亲更像一个缥缈的影子或无处不在的幽灵,显得无所事事,或竭力逃避家庭责任。在波兰犹太作家布鲁诺·舒尔茨(1892—1942)的笔下,父亲沉浸在孤独之中,不断地退化变形,以鸟、蟑螂和蟹的形象反复出现,把自己关在顶楼或一次次地逃走。对此,艾萨克·辛格评价说舒尔茨时常成功地抵达了卡夫卡和普鲁斯特都没有达到过的深度。我们还可以就此展开一下阅读的回忆,例如《百年孤独》里那位热心发明创造的父亲最终被捆绑在一棵树上,多么像一位受难的基督!《第三条河岸》里自我放逐漂流的父亲成为了家庭的一种耻辱,在吉马朗埃斯·罗萨的这篇改写诺亚方舟神话般的小说里,“我”就是在对父亲的漫长等待、召唤和害怕逃避当中完成了个人的成长史。
让我们再把目光拉长一些,回到古希腊的神话当中去寻找美丽的阿佛洛狄特的诞生,请打开赫西俄德的《神谱》,倾听缪斯女神的歌唱吧:大地该亚首先生了繁星似锦的皇天,后来天地交合,克洛诺斯成为他们所有子女中最小但也最阴险的一个,“他憎恨他那性欲旺盛的父亲”。随后,我们又读到了天神是怎样憎恨和藏匿他的那些奇形怪状的子女,承受悲痛的大地开始煽动他的子女弑父夺位,为此还创造了一种灰色燧石,用它制成缺口犹如锯齿的巨大镰刀。夜幕降临时,天父又一次地覆盖了整个大地,只见那个阴险的小儿子埋伏在一旁,忽然手持燧石镰刀飞快地割下了其父的阳具,把它扔进波涛汹涌的大海。这个鲜血四溅的物体在海上久久地漂流,终于在一朵朵白色的浪花的簇拥之下,诞生出一位少女,她就是伴有甜蜜、爱情和优雅的欺骗的女神阿佛洛狄特,也就是人们所熟悉的断臂维纳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