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石头”可能还不是最糟糕的,犹太商人赫尔曼·卡夫卡就曾经将家族的名字Kafka和作为商标记号的“寒鸦”(或译“穴鸟”,捷克语Kavka)混为一谈。作为这个多子女家庭的长兄和文学史上永远的儿子,弗兰茨·卡夫卡(1883—1924)早在1910年7月19日的长篇日记里就发出了一阵阵哀号:“睡觉,醒来,睡觉,醒来,可怜的生活。”作家卡夫卡谈到了他受到的教育以及种种伤害,孱弱的卡夫卡感到自己“被那个在废石堆之间从四面八方照在我这常春藤架子上的太阳烧焦了”,因此他渴望能够“静静地谛听寒鸦的鸣叫,任头上飞过它们的影子”。有时卡夫卡的日记内容又格外简短,往往只有一行或一个词,例如:“彻底的停顿,无限的痛苦。”(1915年2月7日)“一切粉碎了。”(1917年9月18日)“完完全全没有能力。”(1917年11月6日)“呐喊。”(1921年11月3日)“觉察不到的生命,显而易见的失败。”(1922年2月22日)“目光射向塔顶,朝向蓝天。安详地。”(1922年2月28日)
“一生完全奉献于文学以及属于文学的沉默”的法国批评家莫里斯·布朗肖(MauriceBlanchot,1907—2003)在他的《文学空间》(1955)里对卡夫卡的日记进行了细致地解读,并且以诗人荷尔德林和哲学家克尔凯戈尔来进行对照比较。布朗肖反复谈到了卡夫卡的疾病、婚约和孤独的内心,认为他精神的钟摆始终“在疯狂和拯救之间”来回感人地摆动着。卡夫卡日记里特别能够震撼人心的两篇分别写在他的三十岁生日那天和一战爆发之时。其中后者已为不少人所熟悉:“德国向俄国宣战。——下午去游泳学校。”(1914年8月2日)然而,最让我吃惊的还是步入而立之年的卡夫卡在1913年7月3日这个特殊的纪念日所写的书信和日记。
“生活在没有失去所赢得的情况下,围绕自己的轴线转了特殊的一圈。”午饭时刻,布拉格工人事故保险公司小职员弗兰茨·卡夫卡将已有未婚妻的情况告诉给了母亲,而那位一直令他心怀负疚、深感恐惧的父亲下乡去了,因此并未在场。卡夫卡用他那只修长的骨结突出的手,给情人菲莉斯写信。“我有太多的不安和忧虑。或许根本无法承受人类的幸福”,凝视着对方发来的电报,卡夫卡又浮想起了菲莉斯的面孔,“你馈赠与我太多”。然而,这封情书犹如细针般地刺痛了菲莉斯的内心,懦弱的卡夫卡无法阻止父母调查菲莉斯的家庭背景,反倒请求将自己的小说《判决》送给未婚妻的父亲看看。读者大概还记得,《判决》所讲述的正是“献给菲莉斯小姐的故事”,故事开始于最美好的春季里的一个星期天的上午,主人公就订婚的事情向一直在暗中监视他的父亲征求意见,而后者判决这个无辜的孩子投河淹死。主人公在冲下楼梯自杀前低声喊道:“亲爱的父母亲,我可一直是爱着你们的!”
三十岁生日的前一天,卡夫卡还在为一则诉讼报道而啜泣,马丽·阿布拉罕,这位只有二十三岁的年轻母亲因为灾难和饥饿将她接近九个月大的孩子巴巴拉残忍地勒死,用的是一条曾作为袜带的男人的领带。卡夫卡,这位在结婚与否的问题上深受困扰的作家,以一个象征性的语句结束了三十岁当天的日记:“小金弹子似的带子围在一个褐色的脖子上。”
卡夫卡仿佛预感到了一条可怕的绳索正在扼紧命运的咽喉,对他而言,三十岁的生日无疑成了一种特殊的纪念。所以,在长篇小说《诉讼》的开篇,银行襄理约瑟夫·K被捕了,起初,他以为两个突如其来的陌生人只是在开玩笑,“也许他们是街角上的役工”,能够确定的是,这一天是K的三十岁生日。
曾经翻译过卡夫卡《变形记》的博尔赫斯也发出了悲叹。在“今年夏天,我将满五十岁”的诗篇《局限》里,这位向来将图书馆视为天堂的阿根廷老人写到:
有一面镜子,我照了最后一次,
有一扇门,我将它关闭了,直到世界末日降临。
1943年出生于锡兰(今斯里兰卡)的加拿大作家迈克尔·翁达杰和拉什迪、奈保尔一样被评论家画进了英语后殖民主义文学的圆圈之中,他在《日期》的结尾故意把美国诗人华莱士·史蒂文斯和怀有八个月身孕的母亲交叠在了一起,仆人给汗流浃背的母亲送来了加冰的冷饮,史蒂文斯的书桌上摆放着一杯橘子汁;母亲吹着电风扇入睡,史蒂文斯在深夜写诗。“而我在母亲的肚皮里生长,就像康涅狄克窗外的花瓣。”通过诗行和词语的搭配,翁达杰轻易地拉近了南亚小岛锡兰和北美一个州之间的距离。如果说,博尔赫斯在把他的五十岁生日当作是最后一次提前来庆贺,那么翁达杰就是在追溯自己漫长的“史前史”。尽管他出生的这一天平淡为奇,没有任何预兆,仅仅逢上了英国首相丘吉尔的结婚纪念日。相比之下,另一位四处漂泊的俄裔小说家弗拉基米尔·纳博科夫(1899—1977)更值得炫耀,他和博尔赫斯、海明威和川端康成都在同一年出生,护照上的出生日期是4月23日。虽然从《说吧,记忆》的前言里可以了解到有关纳博科夫生日的推算结果多少显得阴错阳差,事实却无可更改,那一天正值莎士比亚的生日和普希金的百年诞辰。
让我们回到托马斯·沃尔夫的《天使,望故乡》第一部开篇的一番议论。造化弄人,而我们每个人诞生的背后都有数不尽的因果,“把自己抽丝剥茧,将人类追根寻源”,你就会真正地了解“我们的每个时刻皆是四万年的结晶”。在阿尔泰蒙这个偏僻的山城里,小说的主人公尤金作为甘德家庭最小的孩子出生于世纪初年1900,他生而失落,赤裸而孤独地从阴暗的娘胎里进入另一个更为神秘陌生的尘世的监狱,开始寻找肉体和精神上的父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