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锁记》中的七巧原型(2)

义母不是个寻常村妇,她的身世真要赛过一部说唱宝卷[3]。

义母娘家姓施,住杭州塘栖镇,父亲是典当里的朝奉。她上面有个哥哥,底下有个弟弟,父母当她这个女儿是宝贝,夏天月下乘凉,母亲还用帘子给她遮阴,说是月亮会晒黑肌肤。父母惯养得她自小就骄横,到店里去玩伙计抱她,她定要骑在人家肩头。年十五六,在闺房中结拜有七姊妹,逢亲友家喜事,众姊妹同去赴宴,每酒过三巡,姊妹们即起去更衣,一场酒宴下来更衣三四次,一次比一次打扮得花枝招展。塘栖原是好地方,父亲典当开在大街上,上元夜她与众姊妹去楼上看灯,靠栏杆摆起桌椅,水果茶食伙计一包包一筐筐送上来,她们吃茶磕瓜子,看楼前一队队灯彩台阁明晃晃迎过,真是月儿如灯人如月的景象。

如此欢情岁月,不知不觉间她就到了婚嫁时光,家中做媒人踏断门槛,她父母挑三拣四总不合意,她本人亦不在意。二十二岁那年四月,娘舅来家,说接她去东阳与表姊妹为伴绣花。焉知这娘舅是个不成才的,结果是骗她去卖给了绍兴城里一富室为妾,她到了才晓得,于是大哭大闹,抓破了男人的脸,闹得一家人不得安生。如此她又被转卖给了上虞章槐三家做小。那章槐三广有田地,人也斯文,成日只知弹丝吹竹,非常爱惜她,她也只得罢了。可不到三年,章槐三病死,章家留不得她,大妇这才把她卖给了俞家。俞家这点财产,本不在她心上,她也讨厌义父身上的泥土气,可义父是个老实人,凡百事都看重她,她尽管不满,可在义父死后也真心哭泣了一场。

这样一个从小娇宠,好胜逞强,《红楼梦》里凤姐似的人物,竟会遭人拐卖和再卖,如此离奇曲折的命运,她说得简洁糊涂,胡兰成也听得稀里糊涂,他却是由此而渐懂人事了。

不比自己的母亲,胡兰成在这样一位义母身边逐渐长成,他开始懂得男女之情,开始懂得女性的好处了。一次他从俞家回胡村,胡村祠堂里唱戏,出来了一个旦角,扮相就像义母,他看了一会儿,不等戏文散场就回家,到楼上自己房里独自躲着人偷偷哭了一场。又一次,他从俞家动身往杭州学校,当晚在百官过宿,旅馆里一人灯下铺被,想起义母,心里好不难受。他此时对义母的情感自己也弄不清楚,说恋说爱都不像,只是一种复杂的思慕,实际也就是孟子所谓“知好色则慕少艾”的情窦初开的情愫。义母自然对这一切都看在眼里,心知肚明。

义父病没时,义母浑身缟素在灵前痛哭,一面要送来迎往料理丧事,一面还要腾出精力与觊觎俞家遗产的本家侄子争讼。有一夜,义母房里有和尚道士做法事,胡兰成睡的账房间也清出,义母让他到侧屋柴间与她及三岁妹妹同睡。柴间里蜡烛照明,柴堆上铺上雪青印白花土布大被,他与妹妹先睡下,然后义母也解开钮扣脱衣,他一切落在眼底。头七过去,他要回杭州读书,早饭后义母先在灵帏里哭过,又当着满堂吊唁客人与本家侄子斗了一个回合,然后抽身把他叫到自己房里,她脸上带着泪痕,取出一包银元给他做学费,又吩咐了一些话,句句如寡母对儿子寄托的至亲言语。

读书导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