嵊县悭于出名人,缺少名胜古迹,却不乏名山胜水。四明山蜿蜒逶迤,横卧浙东而与嵊县东南部相连接。“天下名山僧占多”,嵊县没有著名寺庙,四周山上多的是道教仙人的出没之处,道教“处大地名山之间”的“十大洞天”,嵊县挨不上,“三十六小洞天”中,嵊县有金庭山洞,名列第二十七,“在大地名山之间,上帝命真人治之,其间多得道之所”的“七十二福地”,嵊县境内有两处,一为沃州,一为天姥岑,后者因李白诗而名闻天下。李白《梦游天姥吟留别》中的“天姥”写的就是此地:
海客谈瀛洲,烟涛微茫信难求。越人语天姥,云霓明灭或可睹。天姥连天向天横,势拔五岳掩赤城。天台四万八千丈,对此欲倒东南倾。我欲因之梦吴越,一夜飞渡镜湖月。湖月照我影,送我至剡溪。谢公宿处今尚在,绿水荡漾清猿啼。……
四明山是天台山的余脉,横跨数县,天姥山也是天台山余脉,在嵊县境内。李白兴游至此,惊其雄拔奇特,将其与传说中的海上仙山(实为海市蜃楼)的仙境相比拟。海上仙山难求亦不可信,人间天姥山却可直观面睹。奇山之外还有胜水,曲折山脚下的剡溪。李白前有谢公(谢灵运)曾来登山并为登山特制木屐,游天姥后又投宿山下的剡溪绿水旁。有这样的名山胜水、古人游迹和名诗,嵊县即便不依附绍兴也自可满足了。
生于斯,长于斯,对家乡的名山胜水,对文人骚客游迹行踪,胡兰成全无会心,毫不在意。他初懂人事,只是个本分的农家子弟,这一切离他太远,只是一种远景式的衬托,与他的农家生活没有关系。他的生活在丝茶桐油,在养蚕,在田头禾间,在庄稼作物的寸长拔节中,以及农家日常面临的艰难窘迫。他对家乡的记忆也是如此切近,保有一份朴实的充满情趣的浓情厚意,经过几十年人生沉浮而未曾稍减。
桑树叫人想起衣食艰难,我小时对它没有像对竹的爱意,惟因见父亲那么殷勤的在培壅,才知世上的珍重事还有比小小的爱憎更大的,倒是哀怨苦乐要从这里出来,人生才有分量。
三国时庞德公在树上采桑,司马徽来访,又刘备小时门前有桑树团团如车盖,英雄豪杰的本色原是出在如此分量的人世的。我乡下的桑树也这样高大条畅,不像新式栽桑法的切短,拳曲纠结。桑树初发芽舒叶,金黄娇嫩,照在太阳光里,连太阳光都成了是新的。女子提笼采新桑,叫做“小口叶”,饲乌毛蚕的。及桑叶成荫时,屋前屋后园里田里一片乌油油,蚕已二眠三眠了,则要男人上树采叶,论担的挑回家。
……
胡村人春花就靠丝茶。正月里来分春牛图,又便是蚕猫图,都木版印出,家家贴一张在正房间墙壁上。还有绰灶王的人来,到每家灶君菩萨前舞一回,分下蚕花供养,得米一碗而去,蚕花是纸剪出缠在像香棒的细竹条上,形状好像稻花,分黄绿白红四种,都是极正的正色,我小时非常喜爱,问母亲要得几枝当宝贝。正月里妇女去庙里烧香,也是求的蚕花。[4]
这可能是胡兰成写得最好的文字了。写有这等绵密深情文字的人,对家乡情不短意更长,家乡有这等子弟,即便亡命天涯,也应该满足甚且感激了。胡兰成每道自己是荡子,是家乡的荡子,却是个何等样情意绵绵的荡子!
家乡对胡兰成还有一宗明显的影响,那就是当地的民间戏曲文化。清末民初,绍兴民间流行的有绍兴大班(也称绍兴乱弹,以后又称绍剧)、莲花落、浙江婺剧,流行最广、也最为嵊县人添光的,就是发源于嵊县的越剧。追根溯源,从嵊县当地的“落地唱”形式发展为越剧的起始,恰是胡兰成出世之年。1906年,嵊县的“落地唱”艺人第一次尝试,搬开台桌,去掉手中简陋的说唱伴奏乐器,演员化装直接在舞台上表演,不料获得了巨大成功。自此,“落地唱”转变成为越剧,逐渐风行于江浙上海等地,成为中国最主要的剧种之一。
胡兰成自小耳濡目染,沉浸于其中,年关庙会上的演出,邻家婚丧喜事的伴唱,还因为胡兰成父亲的喜好擅长,在自己家中吹拉弹唱,使他自小就熟悉了这些剧种和剧目,这是他幼时最早的艺术启蒙,也是他最早得到的知识教育。这些剧目大多取材于历史,取材于民间传说中的才子佳人故事,带有中国民间典型的喜怒哀乐和是非观念。有人近年在浙江等地做过专门调查,赞叹这些活跃于底层民间的戏剧戏曲形式具有极强的生命力,名之为“草根文化”,以与精英文化和已制度化了的正统文化相区别。胡兰成推崇“民间”,对家乡地方戏的剧情唱词在自己的著述中顺手拈来,随处运用,这也是他的文章最见精彩的一面。若他有意在此用功,可以成为一个很好的中国民俗、民间戏曲的研究者。
可惜,他不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