烽火连三月(8)

给自己壮了胆子,摸着一根衣架,哆哆嗦嗦挪到门边,看到吕方丛还穿着白天的那身衣服,身子弓得像只虾米一样,正在往一个蓝色旅行袋里装毛巾被。

林楠茵一把丢掉衣架,抱着胳膊乐了:“怎么着,你们是打算露宿街头看星星啊,还是打算风风火火闯九州啊?”

吕方丛阴沉着脸,视她如空气,还在往包里装着各种各样的东西。他妈妈的羊毛衫,他的毛巾,牙刷牙膏洗面奶,一应俱全。

林楠茵决定主动道歉。她向来都很容易想得开。不就是拉了个肚子没有做到一个跟班该有的狗腿子不离身的精神,没有奉承他说话顶了他几句嘴么,在她看来,这一切都没什么大不了的。她嘻嘻哈哈去夺他的包:“干什么呢,还想玩离家出走啊?好了好了我道歉,我检讨,我做深刻的自我批评,随便怎么着吧,犯不上大半夜的流落街头吧?你买火车票都买不到啊你。”

吕方丛躲过她的手,继续收拾东西。还有什么能往包里放的呢?四周除了沙发桌子椅子,再没有东西能放进来了。他环顾一圈,拉上拉链,向外走去。

林楠茵赶紧闪身拦住他面前。她噙着笑,带着一种母亲看着淘气孩子闹别扭的那种溺爱的笑,热情而又大度地抱着他的腰,把脸蹭到他的衣服上胸膛上:“你要到哪里去?家里没有你,冷清清的,好害怕。”

吕方丛内心起起伏伏。他又想起他的妈妈一个人躺在病床上的样子。苍白巨大的背景下,她好像一下子老了很多瘦了很多,没了那个倔强的外表,她憔悴得让人心碎。他扯开她的拥抱,一下把她推出老远:“你别来这一套!我算是看透了你!”

她穿着单薄的秋衣,房门大开,秋风灌进来,瑟瑟地冷。他看都不肯看她一眼,绕过她往外走。她一声断喝:“站住!”她绕到他身前,一双眼睛执拗地看着他:“你什么意思,你是长了X光眼还是红外线眼,怎么就看透我了?”

吕方丛一字一顿:“你太让我失望了。你对我妈阴奉阳违也就罢了,你居然把她丢到山上不理!你怎么能这么蛇蝎心肠,一点为人儿媳的自觉都没有?”

林楠茵想起刚才自己做的梦,不知道是不是该为自己的先知先觉而拍手叫好。她奋起反击:“你不是吧,你到底有没有搞清楚前后经过就来制造冤假错案了?到底是谁先丢下谁——你问过你妈这件事没有?我一出厕所,十里地都找不到她的影子,我还疼得要死要活站都站不住,吕方丛,做人说话要讲良心,虽然后来是我不对,不该因为跟你闹脾气就把手机给关了……但是,但是我问问你,你找到你妈之后,有没有在心底想起过我来?我一个人,我一个单身女人,在长城上爬上爬下跑了三趟,天都黑透了一个人都没有了,我被人管理人员从长城上带走,人家还以为我是盗窃犯来盗窃古城墙的砖的!那个时候你在哪里?我给你打电话你都拒接,我一声抱怨没有,自己回到家自己吃药睡下,我觉得我够忍气吞声够识全大体的了,你现在来说我蛇蝎心肠?我倒要问问了,你眼神怎么就这么好,怎么就能发现一般人发现不了的真相呢?”

吕方丛被说得哑口无言。

林楠茵闪到一边:“想走你就走,我不会再拦你。你要真不想跟我过,你就男人一点亲口跟我说离婚。我二话没有。”

吕方丛觉得手里的包裹越来越重,勒得他的手简直要撑不住了。他咬咬牙:“我就这么一个亲妈,楠茵,我希望你能理解——”他掉头拎着包走了,下楼梯的时候蹬蹬蹬,蹬得整栋楼梯间的灯都亮了。

林楠茵站在门口看着他越走越远,看着他融入了一片昏黄的黑暗里。她咬着牙,没哭也没喊,回房间,关门,关灯,躺在大床上,把脸埋在了枕头里。

林楠茵几乎一夜没睡。临近天亮的时候,她昏昏沉沉地睡着了,做了一个乱七八糟的梦。在梦里,她梦见吕方丛回来了,跪在她跟前扇自己的耳光,一边扇一边骂自己不是东西,如此贤妻居然不知道珍惜,对她大吼大叫对她不知怜惜,他痛哭流涕地求她原谅,而她则大度地挥挥手,表示自己既往不咎,大家和平共处,还是友好夫妻。

一觉醒来,头痛欲裂。她下床找水喝,找东西吃,冰箱里空荡荡的,没什么可以果腹的东西。正在内心进行着饿着还是下去买早餐的斗争时,房门咔哒一声打开了,紧接着有人进来。她躲在厨房,一口气吊在嗓子里没敢叫出声来。婆婆盛彩英的脸就出现在了厨房门口。

“小林,起得这么早?”

林楠茵词穷。比起她来,她起得真的不算早。她赶紧笑笑:“妈,我正打算做早餐呢,你想吃什么?”

她装糊涂,装不明白,装通情达理,装逆来顺受。现在她反倒能演得更好了,一能忍二能屈能伸三能忍辱负重不该问的一句不问,她像是突然打通任督二脉,对为人儿媳之道突然如臻化境。盛彩英满脸和蔼:“不用不用,我在医院吃过早饭了。你也别做了,我让方丛给你捎了点回来。有包子有菜粥,营养丰富味道清淡,你肚子不好,赶紧热热吃了。”

林楠茵赶紧表现自己的贤良淑德:“谢谢妈……你也去医院了?”

她以为盛彩英也是得了肠胃炎。一瞬之间她自己先释然了。肯定是盛彩英在长城的时候发病,自己没能及时表现作为一个儿媳妇该有的体贴周到,而且不光没表现,自己头脑一热抛下他们自己先回城里了,丢下孤儿寡母在外面,还身负累累病痛,换作是她,她也要闹不自在啊。

盛彩英点点头,朝她招招手,林楠茵赶紧上前扶住她。一出厨房门,才看到吕方丛贴着大门边站着,耷拉着脑袋,有点蔫。见到她出来,眼睛一亮,脑袋不自然地扭向了别处。

盛彩英哎呦喂一声,让林楠茵扶着到沙发上坐下了。林楠茵这才感到有点不对。老太太看上去是脚扭了。盛彩英拍着自己的脚脖子,感慨:“人老喽,不中用了。一不小心就把脚给崴了。不怪你们年轻人不耐烦不愿意伺候。人一老,做什么都是有心无力。以后啊,你们就把我送到养老院,想到我这个老太婆了呢,就来看看,平时啊,眼不见心不烦。”

林楠茵被说得满脸通红。她听着字里行间都是在谴责她没有尽到为人儿媳该尽的责任。她嗔怪道:“妈,你说什么呢。你辛辛苦苦生了个儿子,又当爹又当妈地把他拉扯大,他怎么对你好不都是应该的嘛。”

盛彩英接道:“唉,要说我这个儿子,平时什么都好,最大的缺点就是我这个当妈的。别人都是父母双全,就他,从小就没爸。是我对不起他……”说着说着,她的眼圈就红了。回想起当年往事,吕父英年早逝,她拒绝众多追求者,一个人带大吕方丛。一个寡妇的生活颇多艰辛,然而她都挺过来了。

吕方丛还站在老远的地方,此时听到动情段落,哽咽着喊了一声:“妈!别说了……”

林楠茵看得有点尴尬。这一对母子,跑到她眼前一唱一和演什么苦情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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