说到扩充研究神话的视野,就有一个从狭义的神话到广义的神话的问题,值得我们研究思考。
什么叫狭义的神话?古典派学者认为:神话是生产力低下的原始社会的产物,它产生于原始社会母权制时期,到奴隶社会初期就登峰造极,自此之后就走了下坡路,乃至于逐渐消亡、熄灭。这就是“神话”一词的狭义内涵。假如将散碎的神话材料放在历史的肩架上加以整理,那么从盘古开天辟地到鲧、禹治水这段时间才能算是神话,鲧、禹治水以后神话就终结了。这种对“神话”一词的理解从传统的眼光看来无疑是正确的,但必须在“神话”前面加上“古代”或“上古”这样一个时间限制词,否则就无法概括奴隶社会以后长时期封建社会里产生的新的神话(乃至现代也有新的神话产生)。我们研究神话,自然该以古代为主,但是视野却决不能限制在古代的范围以内,那就太狭隘了,在那个狭隘的圈子里是不能充分认识中国神话的全貌的。
要认识中国神话的全貌,必须扩大视野,将“神话”一词作广义的理解。而要理解广义的神话,首先便得有这样一个前提,就是承认神话并非古代或上古所独有,而是在各个不同的历史时期,随时都有新的神话产生。这是因为,客观事物的不断向前发展是无止境的,而人们认识事物的能力却是有局限性的,这就给新的神话产生的可能性提供了有利条件。当人们对某种现实怀着不满、冀图对它有所变革却没有实际力量的时候,通过幻想的三棱镜,新的神话就产生了。在长时期的封建社会,人们所遭受的压迫,不外是阶级压迫和青年男女在婚姻问题上的压迫,因而有着像牛郎织女、眉间尺、韩凭鸟、董永和七仙女、白螺天女、白蛇传、沉香救母、望娘滩等美丽的、激动人心的神话故事产生出来。这些神话故事,在广大人民群众的心目中,早已经被批准、承认了。若说它们都不是神话故事,而是别的什么,那只能是少数学者在那里自设樊篱,把自己隔离在群众的圈子之外,群众是不会同意的。
早期的古典派学者,甚至即使在古代神话之中,也要严格地区分出“神话”和“传说”两种不同性质的东西来。例如,半个世纪以前鲁迅在《中国小说史略》里就曾这么说:“神话大抵以一‘神格’为中枢,……迨神话演进,则为中枢者,渐近于人性,凡所叙述,今谓之传说。传说之所道,或为神性之人,或为古英雄,其奇才异能神勇为凡人所不及,而由于天授,或有天相者。”如果像这样严格地区分神话和传说,那么像黄帝与蚩尤战争神话、羿射日除害神话、禹治洪水神话,乃至夸父追日神话等,都只能算是传说,不能算是神话了。因为神话所述的黄帝、蚩尤、羿、禹、夸父等“为中枢者”,实在已经“渐近于人性”。例如追日的夸父,他会感到口渴,会去喝黄河和渭水里的水来解渴,就是“近人性”的表现。其他像羿、禹等,情况也大致相同。幸而这种区分只是学理上的,并没有真正将它运用到实践中。因而,茅盾在《神话的意义与类别》(见《神话研究》)一文中也不得不承认:“传说(Legend)也常被混称为神话。”可见中国和外国的情况同然。在一个故事中,神话传说总是互相交织在一起,里面既有神的行事的叙写,也有人间英雄行事的描绘,人神同台,才能谱写出绚烂壮丽的诗篇,很难将它们拆裂开来,分而为两;它们的大共名便叫做“神话”。这种神话发展的趋势中外大抵都是相同的:不得不把学者们强为区分的传说也都包括在神话之中。
传说“混称为神话”,这就是神话从狭义的圈子里解放出来走向广义的第一步。然而,这还只是古代传说和古代神话结合起来的“混称”,还没有包括后代产生的如上所举牛郎织女、白蛇传等那些神话因素浓厚、一般人都称之为神话的民间传说故事。我们现在就是要扩大视野,把后代那些一般人称之为神话的民间传说故事都包括到神话的范围来。问题不在乎名称,而在乎精神实质,在乎我们承认后代和古代一样也有产生神话的可能性的客观条件。
从中国神话研究的角度看,神话这个概念,从狭义走向广义,乃是必然的趋势。鲁迅先生早年在给两个爱好神话的青年的信中也曾说:“中国人至今未脱原始思想,的确尚有新的神话发生,……故自唐以迄现在的神话恐亦尚可结集。”①这就是从事实考察的结果,把严格学理探讨的神话尺度放宽了。毛泽东同志在《矛盾论》中论述神话中的变化,把孙悟空七十二变和《聊斋志异》里的狐鬼变人等,也都列入了神话的范围,可见毛泽东同志也是从广义神话这个角度来理解神话的。近时钟敬文先生、杨堃先生、天鹰同志等也有类似的看法,认为神话不仅产生于原始时代,后代也可能产生新的神话。因而“神话”一词,不能只作狭义的理解,还须扩大视野,更多从广义这个角度去理解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