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你离开的地方到达现在的位置,你得通过一条没有狂喜的路。
——艾略特(T.S.Eliot),《四重奏》
每天早晨,屋里的寒意都会把我冷醒。趁着火红的木炭还未烧成灰烬前,我赶紧加些木柴到火炉里,再装满一壶水搁在炉子上,然后便紧紧地挨着炉边等水煮沸。
这就是我每天早晨的仪式,没有什么复杂的,除非前天晚上忘了从柴堆带木柴回来。我整个人都投入了这段生命的暂停时节。此时最好的心态,便是主动地存在于被动的处境。介入得很少,却感受得很多。直觉让我抛开自己,仔细观察周遭大自然送给我的、未经包装的礼物;自然界正在冬眠,我也一样。
以往的冬季时光,意味着全家人齐聚一起,壁炉里的柴火劈啪作响,炉火上的辣椒煮得沸腾,男孩们打完篮球、全身湿透地回来,整个屋子都洋溢着他们的青春气息。现在,我却是一个人吃晚餐,与自己谈话,独自劈砍木柴并搬运回家。当黑夜来临时,则继续我的秘密朝圣之旅,同时期待着重见亮光。这个古老的半岛延伸至大海,因此即使在一年中最欢乐的季节,朝圣者也能轻易地对其探索之心保持真诚,因为欢庆季节的精神已经包含其中了。
我始终很喜欢圣诞节的意义,近年来却对它过度的气氛感到喘不过气来。当我看到一些女性为了取悦别人而忙着到处购买礼物,脸上露出精疲力竭的表情时,我才发觉现代圣诞节的意义似乎就是为了要让女人花钱。不管家人要不要,我们都承担了为家中注入喜悦的责任。过去这么多年来,我不得不为二十个人左右的亲朋好友筹办圣诞聚餐,内容包括手工艺、圣诞歌曲和自助晚餐,还得负责娱乐所有人和他们的友伴,以确保每个人都充满喜悦。
即便我曾是一个极尽所能娱乐大众的女人(事实上我不是),但总是最后一个才轮到自己享有些微的愉悦,因此我其实是为了别人而努力的。以往参加的读书会,每年都一定是以取消十二月的聚会而结束的。“我们没有时间,”女性朋友会说,“没有时间聚会,而且更没有时间阅读。”多么悲哀,不是吗?无疑地,为圣诞节而忙碌的人其实比其他人更需要休息。读书会中的几个人去年真的挪出了一个晚上相聚,我们啜饮着雪莉酒,彼此分享圣诞节的回忆,成为这个季节最美妙的一个夜晚。
当此刻想躲避一切与圣诞节有关的事物时,很高兴还能拥有这样单纯的圣诞记忆,与圣诞节惯有的拥挤、喧闹气氛形成鲜明对比。
这当然不是寄圣诞卡和感谢函的一年,我只收到极少的卡片,自己则一张也没有寄出,仅让答录机替我接收来自朋友的祝福和疑惑。对于未来仍未有清楚的计划,因此不喜欢别人要求我给一个合理的答复。我舍弃谈话,选择在日记本上记录自己的想法,并且坚守这个信念:“生活就是改变,努力追求更完美的生活,就必须时时改变。”可是我扪心自问,真的要做得如此极端吗?
今天我决定要早一点出门,如此可以顺道在我常去的一间小教堂稍作停留。它坐落在城市尽头山谷里的松树林中,我走进教堂,屈膝跪在幽暗的圣坛前,请求无论是谁,原谅我作出离开丈夫的决定,想要比自己应得的更多的欲望,以及选择一条似乎将继续通往自恋的路。
教堂让我学会谦卑,有时甚至能帮助我保持稳定。每次计划要出书或刊载文章前,在前往出版社与编辑会谈的途中,我都会先进教堂祈祷。今天我似乎只想坐在这里,感受任何神灵降临在我身上的信息。我变得挂念这个空的马槽,想要坐在圣坛前,等待上帝赐下圣洁的光辉。离开丈夫和家庭以前,我已彻底一次清空了自身的马槽吗?但愿没有,圣诞节的麻烦是它总是带来这些提醒,引人去思考这些问题。
离开时的心情不太平静,倒像是有些烦恼,希望开车进城后会觉得愉快些。有些花环装饰在灰色碎石的海滩,电动蜡烛在房舍窗台上点亮着,一家五金店还摆满了闪烁的红色马车和小雪橇。幸好这片平静的土地没有那些令我沮丧的艳丽色彩,因此能幸免感官受到疲劳轰炸。可是每当有顾客来鱼市订购大量的食物时,我却无法避免地感染到一股节日的乡愁。从她们订了多少磅的龙虾和生蚝,便可以猜出将有多少人需要被取悦,以及所有的家人几时会抵达。当我想到儿子们今年不会在家时,浓浓的忧伤侵噬着我。以前他们告诉我圣诞节无法与我一起度过时,我总是表现得很爽快,私底下却有被遗弃的感觉。不想表现出勉强的意味,我接受他们的决定,并且盼望他们隔年可以回家过节。自从他们结婚后,我了解此后只能分享他们的部分时间,然而了解和实际经历却是两回事。我们全家人已经有三年不曾一起过节,这个仪式似乎就要终止,就如同最后一次男孩们挤在我们的床上,我抱着他们出门,甚至看见他们光着身子的情形一样,最后自然就演变为这样的结局。那些时刻消失得无声无息,以至于你根本毫无察觉,直到很久以后,你才恍然明白那已是最后一次了。很羡慕那些离婚后被迫均分小孩时间的人,因为他们不得不维持一种关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