动物可以成为我们的援助,不仅在日常生活中,在沉思和梦想中也是如此。他们比人类更早就存活着,因此他们更接近源泉;在我们寻求完整的过程中,它们扮演了同伴、向导和知己的角色。
——因纽特族(Inuit)女子
以往的深秋季节,我总是被夏日的最后气息吸引至海岸。今天,我却为其他的原因而来,少了海滩上的洋伞和凉椅,突然觉得自己不属于这里。我像是个走错地方的人,毫无预兆地降落在满是海豹的陌生海滩。
不清楚自己究竟期待些什么,仔细想想,根本没有任何预设的念头。之前因为一时冲动任意而行,现在则是面对结果的时候。我感到莫名的孤单,心想若有贾许的陪伴就好了。我难道想与他一起放肆撒野?应该不是,但也许渴望享受有人取悦的火花。
我不该一来到此地就忘了感激,天哪,不是这样的!这里是全世界最独特的海滩,还有什么比它更棒?几乎没有人知道这个地方!什么时候我才能学会不去要求更多,而是乐意接受自己所得到的?过多的期待,总是让原本的祝福蒙受污点。此刻至少有四十只海豹踩在水里瞪视着我,我猜它们希望我走开,如此才能确保所有的领域和阳光都只属于它们。我从来就无法适应闯入者的角色,只好放弃这里,继续到岛屿的其他角落探寻。母亲曾告诉我适应的重要,我自己则在后来成长的过程中,由于多次搬家,发展出一套独门秘诀。“适应的方式,”她说,“就是遵守游戏规则,提问题,并且作出贡献。”我始终都是不同街巷里那个新来的小朋友,因此我谨记她的忠告,持续付出,只为了被人接受。
气温越来越高,觉得混身黏腻。牛仔裤沾满了沙子,我将它脱去,摊在一丛沙丘草地上晾干,同时取出午餐。我把花生酱涂满面包,一边幻想这是夹了酪梨和芽菜的火鸡总汇三明治。又来了,我永远不满足于眼前的幸福。当然,我或许可以在出发前准备得更丰盛些,可我总是把宝贵的时间花在准备体验,而非真正经历它上。我必须学会把自己交付此刻,然而“交付”这个词意味着放弃和退让,对于我这样的魔鬼计划者来说并不容易,因为在等待时机的途中,我已将生命最好的部分都用在经营其他人的演出上了。但是看看我得到些什么!一如以往,命运赢了;我再也不能掌控我的婚姻、我的孩子或是我的未来。没有什么事是确定的。
承认自己掌握不了任何事,其实是一种解脱。想要永远保持正确,或是随时扮演一个好女孩并不容易,偶尔犯错或感情用事倒也是一种慰藉。想起上次拿到超速罚单的时候,巡逻车尾随着我,我从后视镜里看到它的车灯转呀转的,心顿时往下沉。我立刻把脚移开油门踏板,不愿承认自己超速,幻想交通警察追踪的对象不是我。可是当他打开警报器,我明白再也不能玩猜猜看的游戏;我被逮到了,而最简单的选择就是投降。
也许我之所以喜欢掌控,是以为若非如此,整个家就会挥霍无度。在别人的眼中,我什么也不用做,就已拥有坚强甚至活力充沛的美誉。直到有一天我才发现,原来掌控同时代表了伴随所有的责任;掌控者必须执行大部分的工作!然而更诡异的是,当年我就是因为这个特质,才吸引了丈夫对我的注意。“我从未想过要照顾你,”经过二十五年的婚姻生活后,丈夫冷淡地说,“你看起来永远都那么坚强,能够掌控一切。”我看着他完全说不出话来。自从那次谈话后,我开始看不起被人视为强者,或者成为每个人依赖的对象。
我必须停止不停地唠叨,努力享受此时此刻的乐趣。远处传来的大海翻滚声吸引了我,于是随着她的音乐节奏漫步而去,轻轻踏过沙丘上的嫩草,希望不至于破坏她们千里迢迢才得以在海滩生根的努力。沙丘草地自给自足的存活状态,委实教人激赏。
我记得许久前,在一个类似的海滩举办家庭野餐,我们带着孩子还有玩具、摇篮、烤肉和食物等足够全家远游一天的东西。那时只生了老大,他全神贯注地与堂兄弟和叔叔们堆筑沙堡,丈夫和我则跑到远处的沙丘地上缠绵,这次任性的危险经验让我感受到难忘的刺激。悲哀的是,这却是少有的片刻;在避孕药还未盛行以前便成年的我,早已学会保持小心、冷静,而非自由狂野。
结婚以前,我有点像是在玩“性的俄罗斯赌盘”,除了最后一道关卡,做什么都可以。看着男人在我的协助下达到高潮,使我获得某种替代性的快感。如此的安全性行为,虽使我
保持圣洁,却无法感到真正的满足。新婚之夜我很难恣意狂欢,无法因为牧师准许了这一度是禁忌的行为,就突然释放。我始终陷在这恶性循环里,还因此被丈夫贴上性冷感的标签。
我的步伐加快了。踩过温暖的白沙,发觉连我的脚都渴望刺激。整个岛屿都布满阳光,我拥抱着她的温暖,尽管珍惜独处时刻,我仍强烈想要与所爱的人共同分享。大海上像喷泉一样高高溅起的泡沫和水花成了替代品,它们邀请我一起玩耍。
一团乌云遮住了太阳,我双手抱紧发抖的身子跑向大海。其实不想往水里跳的,却本能地这么做了。刚开始有些惊骇,随即发现水里的温度比岸上暖和,于是决定待在海里直到太阳再度露脸为止。不过,此时的浪头很强劲,我无法只是漂浮着,必须极力抵挡逆流。“绝不要在无人看守时游泳”是个永恒的规则,现在我却打破这项规定,还有许多其他的。一道轻缓的小浪突然翻扬、跃过头顶,我凭着一股冲动便潜入水中,再从另一端浮起来。许多年来我都不敢这么做,事实上,甚至有一段时间我还有恐水症。在一个人逐渐成熟之际,为何反倒变得更加谨慎呢?我想是由于害怕失败的缘故;我总是容易忘记我的收获,却只记得所有失去的。挫折堆叠得很高,它摧毁了我全部的信心,直到我长大成人后再也没有勇气去尝试冒险。
尽管气急败坏,我却眼睁睁看着孩子们冒险。其中一个儿子好几次骑单车横越美国,另一个则是个“活体漫画”。他们不怕失败,因为他们早就习惯了。回想起来,二十岁的我也算大胆吧,当时我是大学部唯一选择戏剧学院的学生;我到非洲丛林工作,连打字都不会,就担任美国大使夫人的秘书;我走进杂志社的编辑办公室,向他们推销我的文章,根本不理会自己从来没有刊登或出版的记录。可恶的是,有好长一段时间我以为自己已经无可救药,后来突然地,我停止再冒任何的险。很难解释是什么原因,我的内在信心有逐渐被腐蚀的趋势,顺从的习性仿佛癌症般在我的灵魂里逐渐成长,直到整个人都失去控制。
好像是毕加索说过的话吧,他说他用前半生努力让自己变成一个成年人,后半生则学习如何做一个小孩。难道这就是为什么前几年的夏天,我老是满怀渴望地注视着睁大眼睛的小孩?后来,海边终于有一个这样的小孩闯进我的世界,她的母亲不停叫她:维多利亚,做这个……维多利亚,做那个!维多利亚什么也没做,她全心只想着要吃、要睡或围绕着家人。不,维多利亚沉浸在她自己的世界里——打破所有的成规、裸着上身、满发的泥沙和盐巴;她拥抱着极度狂喜。
我想,此刻我也拥有某种类似的幸福,多盼望孩子们也能看到现在的我。确信他们将会为我鼓掌,正如他们会希望看到父母们愉快、爱玩,甚至无忧无虑的样子。
有一次,他们给我看一段爱默生(Emerson)写的关于成功的话,并且大声朗诵,甚至恭维说这似乎是为我而写。“成功的人活得美满,时常大笑,付出很多的爱。他们在适当的地方发挥作用,完成工作,发现他人身上最好的特质,并给予自己最好的部分,让世界变得比原来更好。”“我正在努力让自己拾回这样的成功!”仿佛孩子们就在海边看着,我大叫,嘴里灌进了咸咸的海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