要容忍心里难解的疑惑,试着去喜爱困扰你的问题。不要寻求答案,你找不到的,因为你还无法与之共存。重要的是,你必须活在每一件事情里。现在你要经历充满难题的生活,也许有一天,不知不觉,你将渐渐活出写满答案的人生。
——里尔克(Rainer Maria Rilke),《给一位年轻诗人的信》
分居的决定似乎是在一夕之间作出的。某日丈夫下班后告诉我,他打算接受远在数百里外的工作机会。他对这件事喋喋不休时,我却始终面无表情,努力想找出拒绝与他同行的理由。两个儿子都大了,我们住了十七年的大房子已没什么必要,我的工作方式也不受影响。那么究竟是什么原因让我心生排斥?又为什么感到全身僵硬、震惊,甚至满腹怒气呢?
我很快便了解到简单的事实真相:我不想,也没有动力和他一起搬家。在婚姻已显沉滞走味的时候,到一个陌生的地方展开新的生活,对我来说实在有点吃力。我冲口说出想到鳕鱼角(Cape Cod)的小屋去安静思考时,连自己都吓了一跳。内心的麻木和冷漠让我感到惊慌,但是决定已迫在眼前。
我很清楚,这并非法律上的分居,只是婚姻关系里某种程度的中场休息;一个小小的呼吸空隙,一段单独的假期。几个月后,我们仍将重回二人生活。
他对我的提议几乎没有任何情绪反应,显得很淡然,甚至无所谓的样子。于是我们开始计划一个没有未来的未来,彼此都极为礼貌。一次家具拍卖会后,我们在空荡荡的客厅里向前来的朋友,随口宣布了这个决定。多数人都目瞪口呆,有人很快打破沉默问道:“那么,这里最令你们难忘的是哪些回忆呢?”
当儿子提及由我发起的庆祝活动时,我不禁感到些微的颤抖。其他人接着回溯往事,直到整个房子都弥漫着浓浓的乡愁。截止到目前为止,我们家庭生活的最后一章似乎堪称尚好,我们曾经为这个家努力经营,也深爱这个地方,或许最重要的就是与他人共享的情感。
夜里关上灯,我倒向铺在地板上的床垫上(床架已经卖掉了)。突然间,对眼前的命运有着莫名的恐慌,酣醉的时刻总有办法将其他的片段抹去。我翻了个身,把手臂挂在丈夫厚实的腰上,试图要碰触到随便什么东西。我想,我会怀念这种舒服的熟悉感,我往他的背挨得更近些。他被我弄醒了,有一瞬间我以为他会转过身来说些什么,或者将我拥入怀里。但很快他便沉沉睡去,只留下我随着他的呼吸律动辗转难眠。
好多个夜晚我躺在他的身边,心里猜想他的梦境,不知道他脑子里被什么样的事情缠绕着。从认识开始,我便知道他有着异常寂寞的童年。他生长在一个酗酒的家庭,十二岁就被送往他憎恶的圣公会寄宿学校。我们相恋的时候,他希望我确实了解到他过往的遭遇及包袱,然而一向扮演关怀角色的我,最后反倒受了他的影响。走入婚姻让我成为养育者的角色,让我拥有某种程度的安心,我以为自己可以改善他的悲伤,带领他脱离成长时期如影随行的阴郁情绪。
可是这么多年来,我仍担心他似乎永远无法消除痛苦。常常,我把情感上的难以沟通解读为拒绝,于是开始要求他的关注。“你知道吗,我也有我的需要。”我会不断地重复,渴求一种连接和肯定的感觉。此时他会从阅读的书本中抬起双眼,对我说:“你的需要,就是你头上的屋顶和腹中的食物,到此为止。”诸如此类的答话总是令我哑口无言,一如其他的回答也常常令我觉得自己的问题十分可笑。他用一种清醒的、实用主义者般的理智来轻忽我爆发的情绪。这些年来始终与紧绷的理性相抗衡,委实教人再沮丧不过了。
不过,仍然有几次他的确有些忌妒我。某个晚宴上,我讲了些故事和笑话逗得宾客们很开心,而他仍旧是一贯的安静和退却。他说:“你的色彩鲜明,我却是黑白的。”
“所以呢?”我回嘴说,“为何不替你的生活加点颜色?”
我很少答得如此机敏,我们的谈话更不常语带幽默。我对于自己无条件扮演的角色感到越来越大的压力,长久以来我扭曲爱的意义,只是一再地给予、给予、给予,直到对方脸上显露出愉悦的表情为止。至于自己的快乐,只好退居到努力让他满意的背后了。我想他或许认为,当我忘记自己的时候可以变得更好。我的需求感觉起来总仿佛是他不予理会的,即使他试着满足我,也很难达到我的期望。不管怎么说,生活的乐趣已被他剥夺殆尽,我早就放弃重现生机的尝试了。
于我而言,两人关系应是一段有趣、共享的冒险过程。他认为他主要是扮演那个赚取面包的角色,只需偶尔在家庭生活的外围做一名参与者。我会邀约客人、举办晚宴来填满每个周末,希望能打起他的精神,不过这样的场合总是让他退得更远。我努力将他从壳里拉出来,他的回答却是:“你到底什么时候才会满意?如果这就是你要的刺激,尽管去吧!”于是我就去了,在已婚男人身上感到幻灭,让我迅速逃离这些强烈的情感,前往缅因州参加一个写作会议。回来时满载新的人际关系,启动了写作生涯、签订新的出版计划,自此把内心的需求埋藏在耀眼的职业作家的名衔底下。虽然每一次逸出常轨都获得极大的快感,却无法为我带来渴望的亲密关系。
所以,此刻仅有的选择就是拒绝关系,或者说是寻求一种与自己的关系。夜深了,明天是一个大日子,我带着种种的思绪沉入梦境。
醒来时是清晨五点,比他晚了一小时,我们两人都忙着打包行李上车,好让他及时前往新的工作地点,我则要开始自己新的生活。“我无法想象我们真的做了这件事。”我这样说着。这句话使这次的分离变得更加复杂,而且完全可以想象他的回答。
“‘你’无法想象?”他咬着牙回嘴,“这都是‘你’想出来的主意!”我的话一如往常地激怒了他,当他把最后几件行李塞进我早已爆满的后车厢,“砰”地一声关上盖子时,身体语言明显表露出了他的气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