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知从什么时候起,我养成了一种嗜好。每天晚上,当宴会厅大门呼地打开,客人纷纷涌入,一个个光洁整齐的大背头走马灯似地在我眼前掠过,最后黑压压地一片,井然有序地尽收眼底的时候,那就是我一天中最有滋味的时刻。经过一天紧张乏味的劳作之后,终于获得了短暂的悠闲和观赏的机会。面对眼前的景观,心里常常涌起一股莫名的激动,由此我看到了一个海岛民族的独特性格,领略到一种巨大的精神力量和天狗吞月亮的信念。当鼓舞士气的三击掌声在大厅里暴风雨般地响起,当“万岁”的三呼声从一个个黑油油的脑勺下爆发出来时,其壮观的程度不亚于两千年前的秦朝兵马俑队列,不亚于举世闻名的万里长城。
我有点儿走火入魔,眼前老是晃动着这片黑压压的头。它们使我浮想联翩——这个民族的过去和现在,它的抖擞和崛起,它的勇敢、残忍和彻底。所有这一切,无不使人心惊魄动。
也许是由于处境的改善和工作的熟练,我有点儿松懈,不拘小节的老毛病又犯起来,最后闯下大祸。
那是一个规模很大的西式婚宴,把整个宴会厅都占满了。来的客人个个衣冠楚楚,装饰一新,男宾西服革履,白色领带,女宾中许多人身穿珍贵的和服,像一朵朵艳丽的鲜花,把宴会装点得分外悦目,其中也有些客人专程从乡下赶来,身穿崭新的西服却让人觉得生硬,言谈举止也有点儿粗俗。
日本的婚宴程式很复杂,配有专门的节目主持人,带有极强的表演性。从新娘新郎进场、奏婚礼进行曲开始,到最后新娘新郎向各自的父母敬献鲜花、阖家留影,中间有许多节目,诸如公司领导的贺喜,同僚的讲话,亲友的发言,大中小学同学的回忆,新娘新郎恋爱经历的当众坦白……在主持人三寸不烂之舌的调度下,笑声频频,期间还穿插客人自告奋勇的即兴表演。然而这一切并不妨碍口腹之乐,六七种美酒,十几道精美的法式大菜,一道接一道,把客人带进一个极乐世界。那是日本人一辈子最幸福、最有光彩的时刻。我却给这个时刻抹上了扫兴的一笔。
宴会起初一切都很顺利,然而就在上牛排的时候,风云突变,一件不可思议的奇事发生了。
我负责的那一桌,是比较次要的客人,这也是山田的特意安排,其中还有好几位乡下来的客人,看上去老实巴交,土里土气,连刀叉都用不利索。每逢碰到这种客人,我都比较放松,没有太大心理压力。不料大意失荆州,我就栽在了这儿。
也许是我忘了提醒客人(这是不允许的),也许是那天的节目太热闹分了我的心。总之,就在我托着盘子靠近客人,夹起牛排准备送到盘子里去的时候,那位谈兴正浓的乡下客人突然扬起有力的手腕,把我右胳膊撞得老高,牛排趁势摆脱了挟持,飞向空中。我呆住了,不知所措中,眼看着它飞向旁边一位长者,焦黄色的牛排带着浓汁擦过他一丝不苟的大背头,在一片惊呼声中掉到地毯上。
眼前发生的事情我一时来不及反应,等我醒悟过来,山田已经赶到。在惶恐的鞠躬道歉中,客人被请了起来。我却像木头一样呆在一边,脑子里一片空白。突然我跟了上去,没走几步又停了下来,因为从山田的眼神里,我看到了从未见过的狠毒。
我记不清宴会是怎样结束的,我只记得那片攒射而来的怪异的眼光,使我无地自容,让我再一次回想起池袋、新宿那一带餐馆老板奇异的眼神。这时我才明白,在这里,自己仍然是个不可救药的局外人。当天晚上,山田就把我叫到办公室,他沉着脸,什么也不说,从抽屉里掏出一个信封给我,我一看,是这个月头十天的工资。山田迟疑了一下,又从钱包里掏出两万日圆,塞到我手里。我知道这是在还101章光生发水的钱,想推辞,他却厌恶地挥挥手——“这里没你事了,走吧。”
我想解释什么,又觉得多余。尴尬中,山田说了声“失礼了”,就径自走了。我的目光随着山田矮小的身躯和那头正在茁壮成长的头发延伸而去,直到它消失在拐弯处,一种绝望的轻松涌上我的心头……
写于1992年,1999年改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