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头发的故事(2)

那双灵巧的手触摸到我头发的一刹那,我有一种异样的感觉。望着镜子里我那头已被梳理得整整齐齐、光可鉴人,正在美容师虔诚的目光审视下的黑发,我仿佛突然认识了它们,它们似乎获得了新的价值和生命。

真不知道如何形容这双神奇的手,它轻灵地操纵着刀剪梳子,前前后后、上上下下、来回自如,动作细致周到,到了不厌其烦的程度。谨小慎微与随心所欲,达到微妙的统一。它使我想起钢琴大师肖邦那双无与伦比的手,它们的价值虽然不能相提并论,但就灵巧、出神入化而言,却有异曲同工之处。

这便是我在日本经历的最初的美容洗礼,前后历时一个多小时,最后以我鼻孔里的两撮黑毛被仔细修整,整个脑袋经过一番捶打、按摩,七孔畅通而结束。在美容师和助理小姐们此起彼伏、诚恳无比的道谢声中,我神清气爽、步履轻盈地离开了美容店。

这次美容果然给我带来了好运。一个星期后,我就在东京车站对面的大丸百货大楼顶层的一家名叫“宝石”的宴会厅找到了一份工作。面试前,遵照老华侨的吩咐,我从头到脚把自己好好拾掇了一番:穿上一身从地摊上淘来的新西服,系上领带,换上新的皮鞋。出门前对着镜子一看,差点认不出自己,一个干干净净的奶油小生,正惊愕地打量着自己,不由吐出舌头做了个鬼脸——真叫人不好意思哟。

那次面试,我终于看到了不同以往的眼神,一位身材矮小、谢顶颇厉害的中年男子友好地接待了我:“我叫山田,这儿的担当。”从他和蔼的态度和赞许的目光里,我看到了前途和希望,使我表现得格外自信。

“来日本多久了?”山田问。

“一年多了。”我按照老华侨吩咐的说。

“以前做过什么工作?”

“餐馆服务。”我又撒了个谎。

“在哪个学校上学?”

“东京大学。”

“吆——兮。”山田看上去很满意,拿出一份表格让我填写,填完后就问我什么时候能来上班。我激动得心怦怦直跳,竭力克制着内心的喜悦,说下周就可以来上班,事情就这样谈定。面试成功,令我有点忘乎所以,兴奋之余,又生出一些懊恼:早知如此,一到日本就应当去美容院,也就不必走那么多弯路了。

我并没想到,这一成功的欺骗,后来把我投入更加尴尬、艰难的困境。

现在回想起来,在“宝石”宴会厅这种地方打工,对于一个初来乍到、语言还不地道的外国人,简直是一件不可思议的事情,更何况像我这种手无缚鸡之力、自由散漫成性的文人。 第一天去上班,一走进宴会厅,那种如火如荼、繁忙紧张的场面和气氛,就把我震慑个半死。可此时,我已无退路,前面纵然是刀山火海,也只有硬着头皮上。这是一个规模巨型的宴会厅,从早到晚大大小小的宴会接连不断,到处是身着白色制服与蓝色和服的男女侍者们匆忙的身影。到了两个宴会交替之时,就更不得了,员工们争分夺秒,全力以赴,工作节奏之快,劳动强度之大,就不必说了。重新组合房间、安放餐桌、铺设台布、摆放餐具;厨房内、仓库里、过道上,员工们在狭窄的空间里穿梭往来、你让我闪,一片有惊无险、乱中有序的景象。然而对一个初来乍到者,肯定眼花缭乱,不知所措。

第一个星期,我根本不知道自己该做什么,只是跟着别人后头瞎忙乎,人家做什么,我也做什么,结果处处碰钉子,时时遭脸色。令我难堪的是,对我的帮忙,别人不仅不领情,反而不耐烦,嫌我碍手碍脚,要我自己找活干。后来才知道,日本人都是各自干活,最不愿意给人找麻烦。

这倒也罢了,更糟糕的是,我越想把活干好就越出岔子。上班第三天,我自告奋勇洗玻璃杯,想学日本人的样子提高效率,把整筐的杯子扣过来,结果没有加隔板,一筐玻璃杯碎了大半,将周围的人惊得目瞪口呆,好像见到了疯子。山田很快知道这件事,一脸受了愚弄的表情更使我心惊肉跳。从此,我觉得后背时时发烫,那锐利的目光像激光刀一样不停地监射着我。

我意识到问题的严重性,发了狠心,一定要把活干好,保住这个来之不易的饭碗。为此我忍气吞声,逆来顺受,对所有人的命令和训斥,不管听明白没有,一律用“哈依”来回答,以表示心悦诚服。然而即便这样,仍然无济于事,到了后来,连我说“哈依”都成了问题。一次,山田把我叫到一边,严厉地对我说:“以后,听懂了对方的话再说‘哈依’”,随后是一声不耐烦的“听——明——白——了吗?”我当然听得很明白,然而说惯了“哈依”的我,此时却发生了故障,迟迟说不出“哈依”来,气得山田直摇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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