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一瓶法国名酒引发的恐慌(1)

一个春意盎然的周末之夜,一群穿着考究、派头潇洒的年轻人来到了“蒙娜丽莎”酒吧,小姐们立即忙碌起来。妈妈身穿美丽的和服,从容自如地周旋于客人中间,宛如一条机敏的游鱼穿梭于水藻珊瑚中,柔美得体的谈吐,赢得客人们一阵阵欢笑。

我挺直身子,一边对客人行注目礼,一边欣赏妈妈的表演。对我来说,眼前的景象已烂熟于心,然而对妈妈精湛的演技,却是百看不厌,就像欣赏一幅杰出的绘画,越看越有味道。

客人们在小姐们的簇拥下进了雅室,我也开始忙碌起来,拿出酒杯,敲碎冰块,从保温柜里取出毛巾卷,放进漆器托盘里。等小姐们来到吧台时,一切已经准备就绪。

不一会儿,妈妈踩着小碎步兴冲冲地朝我走来,脸上一片兴奋,还未到吧台,就指着酒架正中向我吩咐:“李桑,把那瓶白兰地递给我!”

我心里咯噔一下,几乎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一时没有反应。在妈妈的再次催促下,这才小心翼翼地从酒架正中取下酒瓶,轻轻地放到吧台上。妈妈接过酒瓶,抱在怀里,宛如抱着一个婴儿,飘然而去。我注视着妈妈的身影,直到消失在雅室门口,心里涌起一阵莫名的感慨。

这是一瓶名贵的法国白兰地,由于价格过于昂贵一直无人问津,已在酒架上摆了三个多月。今天,终于遇到了它的主人!而对我来说,这瓶酒有着不同寻常的意义,将使我终生难忘。

这的确不是一瓶寻常的法国白兰地。

每天晚上,当我身着白衬衫、背带裤,系着黑色领结进到吧台,不由自主总会对它凝视片刻,敬畏之情油然而生。它昂居酒架正中,在柔和的聚光灯下,闪耀着冷彻的幽光;镌刻在瓶体上的古代大卫王头像,因此显得愈发威严和高贵。修长的瓶颈,扁圆形的瓶体,配上紫罗兰颜色,通体散发着一种古朴、典雅的风韵。最引人注目的,是那只晶莹剔透的水晶玻璃盖,状如皇冠、光芒四射,由于它的存在,整个吧台显得格外豪华气派。这时,我恍恍惚惚,陷于一种时空错乱的困惑:我怎么会在这儿?我缘何而来?这里的一切同我究竟有什么关系?恍惚中,脑海里闪出一个画面,那是印象派画家马奈描绘巴黎一家酒吧的场景:一位性感的摩登女郎,站在闪闪发亮的吧台里,肆无忌惮地打量着观众,背后巨大的镜子里,映照出酒吧里觥筹交错的喧闹与嘈杂。忽然,摩登女郎变成了我,一个可怜兮兮的书生,呆头呆脑地站在那里,画面立刻显得不协调起来。

其实,我与酒毫无缘分,一口酒下肚,脸就通红、心发慌、腿发软,因此对酒没兴趣。虽然读大学时也哼哼唧唧背过什么“对酒当歌,人生几何”之类,现在看起来全是无病呻吟。具有讽刺意味的是,漂流到日本后,我居然当上了酒吧的boy,穿背带裤,系黑领结,煞有介事兑起鸡尾酒来,真是有点滑稽。鸡尾酒这东西,以前光是在外国的小说或电影里看到,俨然就是西方现代文明不可少的点缀。现在才知道,那是没有品位的暴发户美国佬发明的玩意儿,世界上最莫名其妙的,莫过于那玩意儿。比如,把威士忌、伏特加、杜松子酒之类与可口可乐、雪碧、番茄酱什么的搅到一起,再起一个古怪的名称,什么“曼哈顿”啦、“高抛球”啦、“红眼睛”啦等等,就成了鸡尾酒。然而令人绝望的是,就连这样的事我都对付不了,常有客人抱怨,说我兑的鸡尾酒味道不正宗,弄得妈妈十分恼火。逢有客人点鸡尾酒,便站在吧台边亲自监督,这样一来,我就更加紧张,背得滚瓜烂熟的鸡尾酒谱一下子忘到了爪哇国。这时,我汗流浃背、手忙脚乱,连照葫芦画瓢的本事都没有了,气得妈妈差点晕过去。

命运的安排,有时真是离奇。

这首先当然要怪老板的眼力。办事精细的日本人,偶尔也会犯错误。其实,老板开这家酒吧,与我成为吧台boy一样,都是阴差阳错的结果。老板的本行是房地产,在东京大阪拥有可观的地产和别墅,那是在80年代泡沫经济狂潮中一夜暴富的结果,“蒙娜丽莎”酒吧,就是这次暴富的副产品。

这是一家和洋合壁的高级酒吧,分里外两部分。外面为洋式,一派豪华气派,金光闪闪、厚重无比的铜门,意大利产的大理石地面,凹下去两级台阶的吧池里,安放着造型古朴的圆桌和皮制的圈形靠背椅,墙上挂着欧洲古典铜版画。里面是经过现代化改造的和式房间,非常宽敞,铺着浅灰色地毯,两边放着真皮低沙发,沙发前是深红色硬木案儿,墙上挂着名家的日本画,尽头是座小小的演歌台。在洋式与和式之间,还有一个长桌会议厅,配有全套最先进的电视、音响设备,这里可举行西式宴会,也可召开董事会之类的会议。

老板雇我当吧台boy,与他开这家酒吧一样,同样是出于附庸风雅的心理,而牵线搭桥的,却是我的哥们儿小王。小王白天在一所专门学校读书,晚上在六本木一家高级酒吧当boy,老板常去那儿消费,认识他。小王长得帅,是个出色的吧台boy,老板便问小王有没有像他那样的人可以介绍。小王马上介绍了我,因为此时我正为饭碗发愁。小王是北京人,很会忽悠,把我吹得天花乱坠。然而对老板来说,东京大学留学生的身份,是他最感兴趣的,其余的优点则为理所当然,当场就拍了板。面试那天,老板对我极客气,说了一大堆不着边际的恭维加卖弄的话,而对我的打工历史却一句也不问,显然小王的忽悠严重地误导了他。然而真正的陷阱却是他的虚荣心。老板没有上过大学,在等级森严、秩序井然的日本社会里能混出今天这个模样,实属不容易。在这样一个重文凭看学历的社会,受到压抑也是可以想象的。现在雇一个东京大学的留学生在自己的酒吧当boy,实在是一件很体面的事情,也是一种极好的心理补偿。开张那天,老板的亲朋好友跑来庆贺,热闹非凡,老板总不忘记领他们到吧台前,得意洋洋地介绍一句:“李桑,东京大学的留学生。”客人马上显出一副惊讶的神色,说:“えらいですね”(真了不起呀)。这时我几乎成了供人欣赏的珍奇动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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