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伊豆小姐(1)

未去日本之前,偶尔看见那些艳丽逼人的浮世绘美人图,总以为那是舞台上的形象,或是出自好色男性画家的美化夸张。到了日本后,我才惊讶地发现,人家本来就是这个样子。

日本女人真是太富有装饰情调和才能了,她们在这方面倾注的热情和精力,简直可以惊天地、泣鬼神。相比之下,我们中国女人不能不显得太朴实,甚至粗鄙。由于这个原因,刚到东京那一阵子,我那双已经看惯中国女人的眼睛在打量日本女人时,老是出差错,甚至闹出天大的笑话来。现在回想起来,真是太不好意兮(思)了。

走在东京街头,常为这样的情形所困扰:远处的摩登女郎,到了近处,变成了风韵犹存的半老徐娘,到了眼前,则成了一个浓妆艳抹的老太太。当然,这只是一般的魔术表演,代表草根的美学水准,至于上流女子的精湛表演,就不是我等大而化之的中国男人所能看破的了。退一步说,即便已经看破,也会着迷。总之,在东京一不小心,就会撞上美人。

在我所有这一类经验教训中,给我留下最深印象的,莫过于伊豆小姐了。

那时我刚到东京不久,有一天在银座繁华的街头闲逛,偶尔闯进了一家画廊。当明亮的玻璃门徐徐地自动打开,随着一声清脆柔软的“いらつしやいませ”(欢迎光临),我感到一阵眩晕,幽柔的灯光里,在周围浮世绘美人图的映衬下,一个亭亭玉立的美少女正在笑吟吟地向我鞠躬敬礼,她是那样的光彩照人!一张俊俏的脸,含情的眼,甜甜的酒窝,还有那优美的脖子,无不使人心驰神摇,不能自已。说实在的,比起墙上的那些江户佳丽,眼前这位美人看上去毫不逊色,而且,只有她才是活生生的,有呼吸,有体温。

用不着掩饰我当时失魂落魄的样子,她实在是太迷人了。可以说,这是我有生来第一次看到这样的美人,我几乎连正眼面对她的勇气都没有。然而,在她亲切的引导下,我的慌乱很快变成了仰慕。她说的日语动听极了,语调婉转依人,宛如仙乐。我恍恍惚惚,脚底轻如鸿毛,屏气凝神,听她解说这些浮世绘名作的时代背景、艺术风格以及收藏价值,其实未必明白她在讲些什么。这种情形与催眠状态没有什么两样。最后,鬼使神差般的,我爽爽快快掏出两万日圆,买下一幅喜多川歌麻吕的浮世绘美人图。值得说明的是,我是个穷留学生,靠打工度日,平常花钱很小心,两万日圆,几乎相当于我一个月的伙食费。

这就是我第一次同伊豆小姐见面的情形,当时我根本没想到,后来她会成为我的老板。而事实上,这两件事有内在的联系。总之,从那以后,我再也忘不了这家画廊,一有机会就往那儿跑,脚底好像装了定位器一样。对我的每次光临,伊豆小姐总是热情接待,殷勤有加,使我如饮美酒,陶醉不已。时间一长,伊豆小姐发现我不是真正的买家,也没有显出任何的冷淡,这使我感激万分,大有为她鞠躬尽瘁、死而后已之意。伊豆小姐随口说点什么,我就记在心上,想方设法为她效劳。其实,作为一个外国留学生,我的能力极有限,所能做的无非就是为她提供一些信息,跑跑腿而已。好在我是一个美术爱好者,对东京的美术馆、画廊非常熟悉,几乎达到如数家珍的地步,而这些地方,几乎是我寂寞的异域生活唯一的消遣之处。因此每次去伊豆小姐的画廊,总能带去不少新闻与话题。看得出伊豆小姐对美术市场的行情很敏感,对我提供的信息十分关注。就这样,我们一直保持着友好的关系。我对伊豆小姐的崇拜之情与日俱增。

若干日子后的一天下午,我接到了伊豆小姐的电话,激动得差点背过气去。电话里,伊豆小姐问我能否去她画廊帮忙一段时间,说最近业务特别忙,需要一个帮手。我握着电话,结结巴巴半天说不出话来,差点引起她误会。我急得一跺脚,才把意思讲了个透彻——别人的请求我可以拒绝,伊豆小姐的请求,我能拒绝吗?

然而,使我深感意外的是,自从成为这家画廊的临时雇员,伊豆小姐对我的态度随之一变,简直判如两人。那天我兴冲冲地提前三十分钟去上班,像往常一样和她打招呼,得到的却是冷淡而有礼貌的回礼。伊豆小姐换上了一副不卑不亢、公事公办的面孔,使我一时如坠五里雾中。

但是,等我再次看到伊豆小姐笑吟吟地站在画廊门口向到来的客人发出清脆柔软的“いらつしやいませ”时,我终于觉悟了。我认识到,自从我成为这儿的临时雇员,我同伊豆小姐的关系发生了质的变化。以前我是画廊的客人,按照资本主义世界的逻辑,客人就是上帝,也就是说,我好歹也属于上帝的行列。而现在,我已经从上帝降低到打工的,而伊豆小姐则从仆人上升到我的老板。因此,她对我这种态度上的变化是非常合情合理的。明白了这一点,我便有了自知之明,伊豆小姐及时地治了我自作多情的毛病,我对伊豆小姐的崇拜一点不减。

画廊的工作与我原先想象的不大一样。说是帮忙,其实跟做小工差不多:搬运画框、布置展览、捆扎装箱、清扫场地、给客户送作品,所有的粗活、力气活都由我一个人干。尽管如此,我依然干得有滋有味。说实在的,能和伊豆小姐这样的美人在一起,听听她天使般的声音,看看她仙女般的容貌,闻闻她身上迷人的气息,便是人生莫大的福分了,吃点苦、受点累算得了什么?只是有一天,一个偶然的小发现,让我惊奇了半天。

事情是由一次不经意的开怀大笑引起的。伊豆小姐平时很少这样大笑,偶尔即使有尽兴一点的笑,都是用手捂住嘴,显得礼貌而优雅。可以说这是一次罕见的疏忽。追究起来,要怪伊豆小姐的老主顾,那位阔气的社长太太,不知说了一句什么特别好笑的话,竟让伊豆小姐笑得前俯后仰,来不及捂上嘴。结果,两颗结实的虎牙在我眼前一亮——那时我正好去给她们上茶!

虽然这只是极短促的一刹那,不知为什么,从此以后伊豆小姐露着虎牙开怀大笑的样子时不时地在我眼前出现。那是一副天真未凿、充满稚气的神情,令人想起电视剧《阿信》里童年的女主人公,同眼前彬彬有礼、举止高雅的画廊掌门小姐风马牛不相及。于是我开始对伊豆小姐有一种新的眼光。

我很快注意到,伊豆小姐喜欢穿长裙,即使是冬天,冒着寒冷也要穿长裙。伊豆小姐也时不时地穿和服,将小巧玲珑的躯体包装得天衣无缝、优美如画。伊豆小姐拥有各式各样的长裙与和服,数量品种之多,可以开展销会。伊豆小姐走起路来昂首挺胸,露着好看的脖子,长裙下摆一直落到脚后跟,看上去又飘逸又潇洒,样子煞是动人。

我很欣赏伊豆小姐对长裙的选择,但真正对此中奥妙的理解,是在一天晚上下班回家的路上。

读书导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