爱恨十三钗——周晓枫(1)

2006年10月19日,我在某酒店的咖啡厅第一次见到张艺谋。从初次会面谈到严歌苓的《金陵十三钗》,到它变成电影上映,竟然,五年了。

我为自己能坚持下来暗暗吃惊。五年,我领教了,什么叫最像重体力活的脑力劳动。跟张艺谋干活,相当于接受某种程度的劳动教养——锻炼之后面对两种结果:或什么苦都能吃,举重若轻;或因工致残,生活不能自理。张艺谋异常刻苦,其极限运动基本上不属于人类表现。如,他经常每天只吃一顿饭,从下午两点一直工作到深夜两点,分秒不休。我们都是血肉之躯,只有这位是变形金刚。凸颧骨、深眼眶、长睫毛、两颊对称下陷……因为张艺谋的长相像骆驼,所以比一般的大牲口能扛多了。我本性涣散,好吃懒做,注意力不集中,很容易电压,何况连续十几小时的工作,情何以堪!

张艺谋修改剧本时,我帮腔,都是动嘴不动手,需要助手边听口述边打字,在投影仪的显示中做文字处理。开始是小庞录入,小庞久经沙场,练成跟张艺谋一派的邪门武功,无论什么时候都耳聪目明。刚开始跟张艺谋合作时,我听不懂他的话,小庞兼营“中译中”,给我翻译导演的意图。后来换成晓晖录入,她刚上手时,和我一样,难以适应张艺谋的疯狂。半夜两点之后,晓晖曾重心不稳,人仰马翻,在办公椅上像从野马身上那样摔下来,一个倒挂金钟的专业足球运动员动作,脚尖几乎踢到导演的眉心。有时候晓晖貌似端坐,其实困得不省人事,因此她的录入以错别字为主。即使她全部正确,对我也意义不大,我只剩下勉强的人形,忍着泪水和口水歪头凝望,满屏甲骨文——似曾相识,难辨其意。我需要连喝数杯咖啡,在药力作用下才能勉强应战;随着咖啡因的增加,我体内的钙质正在飞快失。

记得最倒霉的一次,已是极深的夜,张艺谋依然眉飞色舞、神采奕奕,而我第二杯还是第三杯咖啡的效用已然过期,眼神和世界观又是一片模糊。他正谈得热烈,忽然中断,想起去交代两句别的事。趁短暂间歇,我迅速加服一杯咖啡紧急充电。谁知他老人家走回来,就跟一休似的说:“今天就到这里,到这里吧。”我一贯掐不准他的脉,果然再次验证,不禁自嘲:“我怎么总是赌大赢小,赌小赢大呢?咖啡刚刚下肚,早知道这会儿结束,根本用不着喝!”张艺谋用深表同情的严肃态度做出回应:“哎呀,刚喝咖啡?可不要把能量浪费了,那咱们接着。”恨,我恨自己多嘴,只差跟影视剧里表现的那样把自己舌头咬下来。问题是,我不仅自己受累,还要承受额外的道德谴责。其他工作人员也已是强弩之末,刚要欢呼下班,现在变成空欢喜,被迫受我的连累留下来陪绑。在他们幽怨夹杂着恼火的目光中,活活地,我们又加千二百秒。这次遭遇,让我体会到,什么叫祸从口出、言多必失。

张艺谋想象力特别活跃,只要给他一点点火药,他脑子里就能放一晚上礼花。问题是,当你自己都快要成为爆炸物的时候,根本就提供不出多余的可燃物。当万籁俱寂,我基本上靠说胡话熬时辰,他依然双目炯炯、孜孜不倦地重复着那句可怕的惯用语:“还能怎样?还有什么招儿?”在无垠的绝望中,我祈祷上苍:额的神啊,请您下凡给导演按暂停键——若您没工夫,起码派个神灯来;若您的兵器都占用着,请天降苍蝇拍也行……就拍一下,让他晕过去吧,让我们好歹眯一会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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