叶棉来到这所学校的时候,是一九七九年夏天暑假开学的日子。她挺着微微隆起的肚子,里面的清晨已经接近三个月。她就这么走进这所学校,提着帆布包,里面是换洗的几件衣服,背着一把古筝。就如三十年以后,二十八岁的叶清晨以一种同样的方式走进这所学校。叶棉是从青海来的,到了西安,找到以前插队时的朋友,朋友问了她的情况,一个劲地骂她:你怎么这么傻,我建议你把孩子打掉吧。你不打掉以后怎么生活,你以后怎么嫁得出去。你把这个孩子生下来,又需要如何去抚养她成人。朋友是很好的女子,在青海湖畔的农场上亲如姐妹,她叫苏离。
苏离是西安人,祖辈生活在西安城里,只是在那动荡的十年,因为伯父曾参加过国民党,虽然后来死在了战场上,尸骨都没有找到,苏离的父母还是被一样地打倒,蹲牛棚,戴高帽子,扫大街,还要互相揭发亲邻好友的所谓罪恶。最终父母不堪忍受屈辱,一起从西安的城楼上跳下来,那是黎明的时候,他们被安排去钟楼打扫卫生,他们走的时候还亲了亲熟睡的苏离,他们一步步走上钟楼的台阶,然后在顶楼纵身一跃,飞去了意象中的安乐之地。
那一刻的苏离突然醒来,她感觉到下身一片潮热,用手一摸是一手的鲜血。她起身看床单和内衣上也是血淋淋的一片。她知道自己来初经了,她经期来得的很晚,这一年,她已经十八岁,母亲曾多次询问她有没有流血,她都害羞地摇头。她身边的好朋友都来了,只有她还没有来。于是她就哼着歌儿把床单撤了,又换了新的内衣,然后跑去找母亲。等她进了母亲的屋子,发现里面有一种异常的整齐,一种说不出的感觉涌上来。她想或许是父母又出去扫大街了,便自己找到母亲早就给她准备了多年的棉条。她把棉条绑在内衣上,是跟着母亲的样子做的,应该还不错。她一直就是一个聪明的孩子。她很欣喜,欣喜自己终于告别了少年时代,成为了一个女人。就在她乐得哼哼的时候,邻居的阿姨急匆匆跑过来:苏离,苏离,你爸妈出事情了。
爸妈出事情了,已经出了太多的事情了。父母本来是西安X大学的大学教授,两个人在教书时相恋,然后结婚生下苏离,两个人一起备课,一起走去教室,晚上偶尔在家的时候还会因为学术方面的分歧而吵上一架,但是每次都是母亲让着父亲,相拥着走进卧室,有时候吵闹也是幸福的体现。可是他们有一天就突然出事了,先是学校停课,然后又被人举报,两个老实本分的教授被说成是潜伏的特务而被抓进了牛棚,于是开始了长达八年的批斗。这些年,他们不是没有想过以自杀的方式来结束这地狱般的日子,只是看着苏离还那么小,她还那么小,他们舍不得就这么抛弃她。而今天他们选择离开,是因为苏离要去青海湖畔的红星农场做知青了,再说她已经十八岁。她还有那么好的明天,而两个人已经对明天彻底绝望,唯一的解脱就是死亡,而且要以最惨烈的方式结束这无意义的一生。
她跑过去看见了他们。在钟楼下广场的石板上,他们手牵着手匍匐在地上,他们是朝着地面直接扑下的,就如一只捕食的大鸟。他们是在捕捉生命最后的价值,这里的天空已经不值得一看,或者是害怕侮辱了死前的记忆。他们选择扑面而下,脑壳摔得粉碎,四肢全部骨折。红色的鲜血和白色的脑汁洒成喷射状,向前方扇形地放射出去。那也是他们给这个世界放射的烟花,红白交加,绚烂夺目。
她蹲下来抱起他们,身体已经冰凉,像冰冻的面条。她抱着他们,看四周围观的人群。这一刻,下体的血更加汹涌地跑出来,她感觉自己的血要跑光了,自己要被鲜血淹没了。
居委会草草火化了遗体后,苏离就离开了西安,去了青海湖畔的红星农场做了知青,那是一九七二年的事情。她也是在红星农场遇见了叶棉。可是她走得早,在一九七六年回了西安,因为父母得到了平反,自己被特殊照顾返回西安,在学校里开始进修落下的课程,等到叶棉来找她的时候,已经是三年以后。
其实,那时候农场的知青都已经陆续回家,而叶棉却一直在那里停留了三年,至于为什么,也只有苏离明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