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祭(8)

清晨也无法入睡,她一直在思考自己为什么就这么干脆地带了他走。我为什么还要重复以前的路,难道那四年的流浪是青春必经的一道测试题吗?如果不是,我是不是该劝他回家。我犯下了罪,这罪该怎样地进行救赎?

她看见初一突然从床上爬了起来,穿了拖鞋就朝门口走。她坐起来,大声地喊:初一,你要去哪里?

我去找颜色,我感觉她就在隔壁。初一回答。

清晨笑。她起来赤脚下去拉住初一的胳膊,说:来,躺在我身边。

初一看着清晨恳切的眼神,那神情里有几分与母亲相似。儿时的时候,母亲经常这样看着他说:来,初一。过来让我抱着你。

他和她躺在窄窄的单人床上。初一嗅到了白色床单上84消毒水的味道,床体下面潮湿霉烂的味道,还有清晨的发香纷纷扬扬。他紧紧地抱住她,犹如一个需要保护的孩子;清晨第一次这么轻松地抱一个人,感到这样地舒适和安逸。一种没有负担的拥抱,蔓延在他们的身体之间。

清晨抚摩初一的脸:睡吧。睡了就可以忘记她。

初一回答:可是我会梦见她。

清晨无语,泪滑落。睡吧,睡了就可以忘记他。这是自己睡觉前对自己说的话,是自己在欺骗自己。她一直都知道,就算自己睡了,也会在梦里梦见他。可是自己一直没有说出来,而年少的初一却说得那么直白。自己真的是老了吗?还是已经太世故。

两个孩子在黑暗中拥抱在一起,清晨抓住初一的双手,自己的身子在入睡的时候缩下去,她睡觉的时候一直蜷缩着身体,其实她何尝不是缺少依靠。他们的拥抱,不是给予对方的关爱,而是一种潜意识的彼此安慰。清晨把脸埋在他的胸口处。清晨是如此清晰地听见一个男子的心跳。她感觉十八岁的生命再次飞翔起来。童年的篱笆,姥姥的摇篮曲,让清晨自远行以来第一次睡得安详,黎明的时候,却悠忽又看见母亲。

她恍然醒来。因为她突然想起了和那个男子的十年。她想起那过去的十年,就恍然醒来。

已经是清晨,灿烂的阳光透过玻璃发出七彩的颜色。墙壁上的旧空调还在嗡嗡地响动着。

身边的初一还在睡,长长的睫毛,温顺的睡眠的模样,阳光洒在他的身上。清晨终于知道,原来幸福可以这么简单。十八岁的清晨突然感觉生的疲惫,如果自己的出走是应该,那这四年的得失该用什么样的尺度进行衡量?我的一辈子又将与过去的那些事有何关联?如果没有关联,人活着又有何意义?如此思考,何等地荒凉,炎炎夏日,也是冰凉刺骨。

她起身,洗漱后去楼下买早餐,却没有营业,询问后才知道买早餐的地方需要穿过两个街道。她点了一支烟,远去。那天的清晨,穿咖啡色的裙子,白色的无袖真丝上衣,腰间和袖口有飘逸的灰色丝带。圆口的领子,翻出灰边。裙子是百褶裙。在夏日的早上里,她飘然而去。

初一醒来的时候,清晨刚穿越第二街道,那卖早餐的超市正在路的对面。初一洗漱的时候,清晨正在选择初一爱吃的早餐。初一在阳台上边刷牙边看见一辆警车呼啸而来,边看着父亲从车上下来的时候,清晨正在扔掉烟头,从兜里掏出了钱付账。

清晨开始慢悠悠地向回走,左手提着豆汁和灌汤包子,右手摆弄着打火机,翻来覆去。

初一看见了父亲,父亲正朝楼上望来。牙缸跌落在地上,他才想起来喊清晨:清晨,清晨,你在哪里?我们快走。

清晨,清晨,你在哪里?我们快走。清晨后来听说他这样地呼喊她,想到,你真的那么愿意跟我走吗?对不起,我已经不能带你走。我还在来的路上。我也没有看见你的纵身一跃,我无法想象你当时的勇气,你怎么就那么地从三楼阳台跳下去了呢?

父亲和两个警察进了服务台,在询问后,开始走上来。初一的房间在三楼,他看着越来越响的楼梯。他打开阳台的窗户,看也没有看就跳了下去。他没有看见那下面是成片的芍药花丛,那花丛里是一根根尖利的篱笆,他只看见了颜色,他是不是看见了颜色就在街的对面?或者因为清晨,他是不是以为清晨突然抛弃了他?他真的什么也没有想,就那么义无反顾地跳了下去。

跳下去,篱笆穿过大腿的动脉,鲜血以放射烟花的姿态冲向蓝色的天,云朵也沾染了星星点点。

他跳下去的时候,清晨正在穿越那街道。

父亲和警察惊慌地跑下来,抢着拨打120。快点来,快点来。儿子的生命就那么地从三楼跳了下来,他抱住芍药花丛中的初一,还好,因为是跌落在花丛里,脸上只有一点擦伤,而大腿已经被篱笆穿过,血流一地,浇灌着那盛开到极致的芍药花。

清晨走到街对面的时候,救护车从身边呼啸而过,然后停留在宾馆楼下。她看见了初一,被鲜血染红的初一被迅速地抬进了救护车。她忘记了该抓住什么,她感觉要跌倒,然后会再也爬不起来。她趔趄着跑来,只看见初一的侧脸。救护车的后门缓缓合上,阻挡了他们的最后一眼。

她喊:初一,初一。

初一,你怎么了?

初一听见了清晨的呼喊,他使劲地拍打救护车的玻璃。车子呼啸开去,他在车窗里努力地抬起来,他看见清晨趔趄着脚步在后面奔跑。

她哭着喊着,白色的豆汁和焦黄的灌汤包洒了一地眼泪。

她哭着喊着,百褶裙子和真丝上衣灌满了十年前的大风。

她哭着喊着,黑色长发和裸露的小腿缠绕了那悲痛的年华。

她大声地哭着喊着,在吉首汽车站附近的街道上,一个人奔跑。绿色的树荫装不下那黑色的祭奠。

她大声地哭着喊着,在一九九八年的七月,他和她就这样地分开了,于是十年不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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