7.当我们想起父亲(7)

在结尾,还想说说他结识的两个文艺朋友,这两个朋友,有些像两条黑瘦的泥鳅。一个是小贩,买报纸认识的,小贩在我们巷子汇入大街的转角处支一个小摊,主要卖甘蔗,他们站在昏暗的灯光里交流。卖甘蔗是寂寞的行业,难得有个人陪他说说话。他会推荐一些小说给父亲,父亲打包这些名字,就像打包一些我最爱吃的夜市零食,一路默念,回到家趁热复述给我。他说给我听的时候,我看见他的嘴角,烟雾缭绕,但感觉上是愉悦的。

还有一个朋友,是父亲的老同事,一个文学狂徒,可惜毕生只发表过一篇文章。父亲是个残忍的人,在老人讲到高潮之处,连忙搬出我的作品集,击退老人的骄傲。这个作品集是他自己私下复印装订的,我说过他无数次,也销毁过一次,他转身又复制了一份。

老人曾是黄埔军校学员,不知何故,沦为小医院的老中医。父亲不甘闲置,自派去讨要老人单位拖欠多年的工资。父亲高看这个老人,完全是因为老人在黄埔军校学的一句诗。他回来说给我听,使我吃了一惊。好像一个人,这么多年过去,一辈子就是为了说出这么一句话,就够了。不妨说老人幸运,在末日里拥有了虔诚的父女俩听众。

父亲曾经跟我说过一个关于药片的故事,在总是吃不饱的年代里,他们单位上的一名馋嘴护士只好偷窃药物吃,但她好像业务不过关,不能精确地辨认那些药的性能,偷吃了很多微涩泛黄的酵母片,越发饿得在地上打滚。

静静地停泊在他的笑话里,像置身一些溪流当中,父亲的幽默一度像一些药片,医治着我巨大无形的冷漠和忧郁。差点忘了告诉你,他的那个老同事说的那句令我们神魂颠倒的诗是:出师未捷身先死,长使英雄泪满襟。

爱的感悟

当我们想起父亲,扪心自问:我们是否真正了解自己的父亲?理解他们为自己所做的一切?为家庭付出的一切?为了这一切他们又承担着何种压力与痛苦。或许这些我们都想过,只是不愿深思。不管我们的父亲是谁,处于何种社会地位,有着怎样的过往,他们都是伟大的。

6.我是土根家的小铃铛

父亲可能卑微,可能渺小,但无法将他远远地隔离在世界之外,因为他们一直在无怨无悔地付出,子女人生这场戏,他绝不肯缺席。

“哟,这不是土根家的小铃铛吗?几年不见,都认不出来了。”我和夏威夷在超市里买日常用品,一个熟悉的声音猛地在我耳边响起。我回头,是同村的桂花婶婶。

桂花婶婶怎么会来省城呢?“我在东塘那边一个老师家里当保姆。”定是平时难得遇到一个熟人,桂花婶婶话匣子一打开就合不上了:“真是女大十八变啊!漂亮得跟明星一样。还这么有出息,都成城里人了。土根真是好福气!这是男朋友吧?多俊啊!天生一对!天生一对!”

好不容易等到桂花婶婶说:“我要回去做饭了,小铃铛,再见!”我才松下一口气。可是她刚转身,夏威夷就冲我做鬼脸:“小铃铛,真好玩!以后我也叫你小铃铛!”

我红着脸说:“夏威夷,你再说我就不理你了!”

我叫杨梅红,小铃铛是我的小名。我讨厌我的小名,更讨厌别人叫我“土根家的小铃铛”。我努力考进大学,努力留在这个城市,就是希望远离那个熟悉的村子,远离那些知道我是“土根家的小铃铛”的人们。

我的父亲杨土根算得上是村里的名人。无论哪家收媳嫁女都要请他合生辰八字;无论哪家做红白喜事都要请他挑日子;无论哪家建房子都要请他选宅基;无论哪家死了人都要请他去选坟地;甚至哪家的小孩子受了惊吓都要请他施仙水驱鬼。可是这些并不能说明父亲在村里有多高的地位。人们当着他的面恭敬地称他杨半仙,背着他的面却叫他杨瞎子。

父亲八岁时患眼疾无钱医治双目失明,十二岁开始跟人学算命,四十岁结婚。妈妈比他小三岁,也是瞎子,一出生就看不见东西,结婚四年,我出生了。让他们万分欣慰的是我有一双明亮而美丽的大眼睛。中年得女,父母自然是心尖尖般宠着。妈妈从此足不出户,专心在家带我。爸爸也减少了四处奔波的时间,大多数时间在家里守着我。

我四个月大的时候,妈妈把我放在床上,去洗衣服,洗完衣服却发现我不见了,她吓得大哭起来。邻居们跑来,在床底下找到了依然熟睡的我。爸爸听说了这事,第二天就去县城买了一对小铃铛回来,系在我的两只小脚脖上。我一动,小铃铛就发出清脆的“叮当”声,这样,无论我爬到哪个地方,他们都能准确地找到我。我的名字也诞生了,所有的人都叫我小铃铛。

童年是单纯的,快乐的。爸爸从别人家回来,总会带些花生啊糖果之类的礼物。我只要看到他的影子在村头出现,就跑过去迎接他。趴在爸爸的背上,我一边吃着糖果,一边指挥他往前走,告诉他哪儿有坑,哪儿有石头。偶尔也会小小地恶作剧一下,看着爸爸在我的“往前往前”的指挥下踩进大水坑,溅得满身是泥,我会笑得前俯后仰。爸爸佯装生气,把我从背上放下来作势要打我屁股,我从他的手中挣脱,跑出好远,一边跑一边喊:“来啊,来追我啊!追不上吧!”

床头的小罐子里常年放着我吃不完的零食,爸爸妈妈是从来都不吃的。他们说,大人不吃零食,只吃饭菜。就算是饭菜,他们也只挑青菜吃,把鸡蛋、肉之类的菜夹到我碗里。妈妈没有读过书,但是她歌唱得好。听人说在我出生前她经常和爸爸结伴外出卖唱,一把二胡伴奏,夫妻两人一唱一和,能够把村里的姥姥婆婆全部吸引过来。在家的时候,只要几个女人聚在一起,大家便起哄要我妈妈唱歌。妈妈便亮着嗓门唱,我也学着唱,奶声奶气,口齿不清,引得大家哄堂大笑。

三岁开始,我便跟着爸爸“闯江湖”了。爸爸的固定工作地点是县城的一座老桥——镇东桥。那座桥的两旁坐满了跟爸爸一样双目失明以给人占卦算命为生的男男女女。我牵着爸爸的探路棍,当他的眼睛。我脚上的铃铛“叮当叮当”地响着,吸引了不少同情的关爱的目光。因为我,爸爸的生意出奇的好。挣了钱,爸爸会给我买雪糕,买西瓜,买我想吃的东西。他自己不吃,只是认真地听我咂吧着小嘴,不时地问我,好吃吗?好吃吗?我趁他不小心,塞一点到他嘴里。他美美地说,我的闺女真懂事,会孝顺爸爸了。

四岁的时候,我差点被人贩子拐走。那天我看到一个小男孩子在吃蛋糕,要爸爸给我买。爸爸要我坐着别动,自己去了对面的超市。我坐了一会儿,就跟着一个卖金鱼的老爷爷走出了好远。一个中年男人走过来说:“小丫头,你爸爸在找你,我带你过去吧!”他带着我上了一辆摩托车飞跑起来。我觉察不妙,大哭。我说:“我要爸爸,我要爸爸!”也许是我的哭声太大,引起了路人的注意,那个人贩子半路上把我抱下了车,自己溜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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