尔奎:
到家后就接到你的信,你在船上发的那封信。你给滔滔的江水,送向更远的地方了。你对着无际的江水凝思的时候,也正是我仰望着天空做着无尽的幻想,我刻刻在计算你的行程,祝告你的平安。
但你也不要过分念我,我平安地到了家里,不过心里却有一种难言的感慨。她们全不许我走,要我住完了这假期,虽然我不忍拂她们的好意,她们也知道我家庭的背景,家里没有一个亲热的人,回去准是没有味儿的。但我对于苏州是厌恶了,她们天天拉我去玩,我心里却莫名其妙在痛苦。说来你也许要怪我,我对于现实的一切,真是太不能相安下去了。我的心里好像有一种热的力,要冲出胸口。我不能安然和她们一起玩,再住下去,所以就回来了。回家来自然也没有什么意思,我只是想看一些计划中的书,还想归来看看妈妈的坟墓。我近来又渴念着她,甚至时常梦到她。
我终于离开了好朋友们,回家来了。但一到家来,见了和往常一样的生疏的爸爸,客气得使我便觉凄凉的后母,和一些不很亲热的弟妹们对我的谈话,我又是十二分懊悔了。我懊悔不该回来,而且我心里有了难言的愤恨。到了自己那凄凉的房里,一个人在里面哭了。我流着泪,但有什么人来给我一点安慰呢?我把妈妈的遗像,拭去了一些灰尘,看着慈爱的面容,仿佛在向我可怜地苦笑。尔奎,人生在这样的情景中,我想能不流泪吗?看到每一件东西,都使我觉得凄惘,更想放声地大哭了。
尔奎,人世中已没有一个安慰我的人,我除感谢时常逗我玩笑的好友们以外,你是我的亲爱者吗?我这么的可怜,我这么的孤零,我愿意伏在慈母的遗像面前割破了这创痛的心。假如你是爱我的,那么在我寂寞的心田中至少也得到一点滋润了。我愿意将我纯洁的、热诚的心,敬献给你。
我从小不是多愁的孩子,这大概是命运注定我的吧。
今晨,接到你航空递寄的信,我极愉快。你已安抵牯岭了。你告诉了我许多详细的情形,我在幻觉中好像也经历了那一些情景。这地方又是十分好玩,望你多多地享受,也多多地告诉我一点。相隔得这么遥远,但我的心是紧随在你身畔的。
一时的兴趣,我把你先后的信一起检点了一次,我含笑着把它们又读了一遍。我读着读着,它们把我的愁思赶跑了。然后我又一起珍藏了起来。
这几天,此间很炎热,我是顶讨厌暑天的,所以更使我生活感到沉闷。想到你住在满眼山水的好地方,可以在同伴中讨论一切的计划,读你爱好的书,而且可以到各处去玩,不能不说是幸福吧!天气又阴凉,你们躲掉了酷暑的蒸熏了。
我盼望时日快些过去,到达开学的一天。
敬祝安好。
婉容
(一九三一年)七月十七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