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门脸》下(26)

 

关饷那天,人家催她好几趟,瓜儿都没动劲儿,过去,她关工资都是顺手把三道眉儿的一块儿带回来,这一回,她要不带,人家准多想,要带吧,他要误以为她想跟他和好怎么办?可把瓜儿愁死了。结果,还是三道眉儿跑一趟,把钱给她代领回来,撂桌上,瓜儿闹个大红脸,低声说了句:“麻烦你了。”三道眉儿没掸她,只瞥她一眼,那是又冷淡又严峻的一眼,叫瓜儿从头凉到脚后跟。她惊奇地发现,才几天的工夫,她跟他的距离已经疏远到十万八千里了,陌生程度简直连个普通同事都不如。她开始怀疑,她为避嫌故意冷淡他是不是明智,冷淡来冷淡去,结果既闹得他不愉快,自己心里也不舒坦,以至于到家,都拿东忘西,干活都干不下去,她妈埋怨她:“你还没七老八十呢,怎么做点儿什么就拖泥带水的?”说得瓜儿心慌的要命,于是,做起事情更是毛手毛脚,她妈实在看不下去了,只好推开瓜儿,她来。

现在,瓜儿进图书室都有点儿憷头了,统共十几平米的小屋,一堆书,两个人,书不会说话,人再不言语,闷也能把人给闷死,而造成这副尴尬局面的竟然是她自己——这不没事找事吗?她注意到三道眉儿的褂子脏了,这一个多礼拜他就跟这一件衣裳熬鳔,压根儿就没换过,搁过去,瓜儿早就给他扒下来洗了,眼下,她就只能忍着,尽量装看不见。可是,她当大姐当惯了,见谁的衣服脏了,谁的袜子破了,不拾掇了,难受。

她开始烦自己了,整天前怕狼后怕虎,人家还没在背后嚼舌头呢,自己就嘀咕了——怕什么怕,又没干什么见不得人的勾当,都什么年代了,还这么封建!她虽然这么数落自己,却又没胆量主动跟三道眉儿开口说话,打破僵局。几次她成心把桌椅板凳磕打得噼啪乱响,想引起三道眉儿的注意,可是,这小子死皮,就是不掸这个茬儿,耷拉着脑袋装三孙子。瓜儿只能干瞪眼儿。

“我说,”终于有一天,瓜儿找到了个茬儿,“往后吃完饭,自觉点儿,把自己的饭盒刷干净,要不都招苍蝇了。”她虽然眼睛瞅着墙犄角,话却是说给三道眉儿听的。三道眉儿倒也没跟她掉猴儿,起身,到水管子那把饭盒刷干净了。瓜儿还不依不饶:“水管子也不拧紧,敢情水费不是你掏的。”看得出,三道眉儿是耐着性子,他转身又把水管子拧紧。本以为可以消停了,没想到她又挑出他另外的毛病:“水池子油腻腻的,也不知道擦擦,怎么一点儿眼力见儿也没有?”三道眉儿实在是忍不下去了,一拍桌子,问:“你到底要怎么样!”瓜儿要的就是这个效果,就是要他开口跟她说话,哪怕是吵一架,也比他们这么半死不活地对峙强。“我是叫你勤谨点儿,这不对吗?”三道眉儿咽了口唾沫,起身要出去,瓜儿堵在门口。“你干什么去?”三道眉儿说:“我跟领导说,我要调动工作。”这倒是瓜儿没有想到的。“你要调走,凭嘛?”三道眉儿说,“省得你总看我不顺眼,千方百计找我的茬儿。”一想到他走了,这个屋子里,就剩下她一个人,瓜儿禁不住打个激灵。“谁看你不顺眼了?我不是怕人家看咱们俩走得太近,他们觉得不顺眼吗?”瓜儿把实话说出来了。三道眉儿说:“你就是为叫他们看着顺眼,才天天跟我嘟噜着脸,才天天跟我打咕?”

即便是这么回事,她也不能承认,那显得她多没主见。于是,她红着脸坐回到椅子上,不看他。三道眉儿对她说:“我要是你呀,他们越看我们近乎不顺眼,我们俩就越近乎,气死他们。”瓜儿前言不搭后语地说了一句:“你可以那样,我可不行……”三道眉儿还一个劲儿跟她搞扯:“你为什么不行?”瓜儿说:“我比你大,有嘛事没人派在你头上,都得说我!”

“叫他们说去,有什么可怕的?”三道眉儿愣拉各叽地说。

“你不怕,是因为你不是我。”瓜儿说。

“你有什么特殊的?”

“我就是比别人特殊!”瓜儿说。

“是因为你比我大?”三道眉儿问道。

她摇摇头,她知道她就是跟他说,把嘴唇说拔裂儿了,他也不懂。

“那么,是因为你有孩子?”三道眉儿又问。

她还是摇头,嫌他掰扯起来没完。

他急了。“到底是因为什么,你说呀!”

她也急了。“因为我是个寡妇,懂了吧?”

说出来这个,她就后悔了,他一定会被吓住,再也不往她跟前凑合了,可是,不说出来更难受。在她看来,世上没有任何一个称呼比寡妇更难听更牙碜的了。不幸的是,她确实是,是个不折不扣的寡妇。

“寡妇怎么了?你告诉我,寡妇到底怎么了?”三道眉儿问她。

“寡妇一举一动都有人在背后戳脊梁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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