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门脸》上(27)

 

桃儿她妈差一点儿吓堆乎了,拦着——你拖家带口的,不能再捅马蜂窝了,惹了祸,不光是你一个人挨蛰,一家子都跟着起包,就差给他下跪了。他说:“隔窝儿好几回开错方子,都是我给改过来的,要不非出人命不可。”桃儿她妈说:“改过来就改过了,现在不都兴学雷锋,你就只当接过雷锋的枪……”叫她这么一统战,他窝囊了。“看你的面子,我饶了这个秃蛋一回。”没几个月,挑头儿给隔窝儿大鸣大放的老几位,都挨了批,还降了十好几块钱的工资——十几块呀,够一个孩子的挑费了!这次运动,她没让他给隔窝儿踢灯罐儿,却也逃过了一劫。打那起,给公家挑眼儿的勾当,他再也没干过——他长记性了。后来,他养成个毛病,凡事先跟老伴儿念叨念叨,老伴儿总不急着给他出主意,烙两张糖饼,先垫补垫补肚子,饱了再说。大跃进那阵子,药房里好多人跟着搬砖砌炼钢炉,有个叫糖皮儿的老小子,就是出一身汗,在当院铺个凉席,一躺,躺弹弦子,你想,一冷一热一不对付,能不中病吗?他不想给人添乱,又惦记着积极着点儿,就跟老伴儿商量,把多年收集的方子贡献给国家,交给隔窝儿的时候,隔窝儿还为他开了个庆祝会,招来三老四少,摆了一桌瓜子儿果仁,看着挺上心的,让他露一鼻子。抬色是抬色了,没过多少日子,遇见一件事儿,给他一了个透心凉儿,叫他病了一场,闹了小半年的头疼脑热,到眼下,他心里的伤口还套着脓呢。

那是冬天,他老是早班儿就到药房去,药房里有个大洋炉子,烧大砟,旺,把带来的饼子搁支架上烤,揭嘎儿吃,也怨他,财迷,总惦记着没本儿套白狼!推门一看,隔窝儿来的比他还早,正引火呢,引火的东西正是他捐献给公家的那一大沓子方子。当下他都傻了,跟鳎蟆一样,站那,光对眼儿了,半天说不出话来……回家,跟老伴儿一学舌,老伴儿比他甩脆。“嗨,烧就烧了吧,反正现在中医也不吃香了,有个病,到小医院打一针,多爽神儿。”那回,他是真急了,上去就踹了老伴儿几脚,一边踹,一边骂:“我叫你顺竿爬,我叫你顺竿爬!”

等他耍巴够了,老伴儿过来给他抹搭胸脯,愣没哭。

秦惠廷却哭了,跟老伴儿又说道说道,顺便赔了个不是:“我是个损鸟,瘦小枯干,在外头没本事,回家来长精。”

“别神经八道的了,像你这样的好爷们儿,打着灯笼未必能找得着。”桃儿她妈把他的脑袋抱在怀里,划拉着。

“踹疼你了吧?”他问道。

“嗨,我身大力不亏,掴打两下就掴打两下,没事儿。”

“要不你也踹我几脚,再饶上一个嘴巴。”

“你就别勺叨了。”

“嗯。”

晚后晌儿,两口子在炕上说了半天掏心窝子的话,捎带脚儿又亲热了一把,桃儿她妈来劲儿了,又是鼻涕,又是眼泪,诉说自打嫁进秦家门怎么受夹板儿气了,又怎么当山药豆子了……转天起来,秦惠廷的腿掖子青一块紫一块的。

豁腾了一个溜够,秦惠廷浑身燥得慌,两条腿伸到被子外头,凉快凉快,桃儿她妈赶紧给他盖上。“盖严实点儿,回来再闪着。”秦惠廷拿了棵“大婴孩”,掖口袋掖得都空半截了,他墩了墩,点上。“我说,咱们会不会再鼓捣出个儿子来呀——今个?”桃儿她妈塞打他一句:“你个老不正经的,净说中着不着的话,我早焦尾巴梢子了,哪还来得了孩子!”他四腿哈天地躺着,嘬了两口烟。“我们药房的老任,他老婆比你还大三岁,不是又怀上了?”桃儿她妈用手忽打忽打烟,怪呛得慌的。“你是不是嫌我没给你们家生个儿子?”说着,就开始抽搭,秦惠廷忙里慌张,赶紧挠她的痒痒肉,生怕她哭出音来,他知道,在她心里这是最大的愧疚,一拾翻起来,就酸不溜丢。这时候,里屋的桃儿发话了:“妈,你们不睡,戗戗什么呢?”桃儿她妈顺嘴儿答一句:“你爸逮了个三尾巴腔子。”秦惠廷指了老伴儿一指头,老两口子都捂着嘴笑了。

梨儿和桃儿都没睡饱,早晨起来眼泡子肿了,像三道眉儿。梨儿对着镜子犯愁,这怎么出去呀?桃儿却一反常态,照样精神,在炕脚子接着做她的俯卧撑,她给自个儿规定,每天最少做二十个,不能光仨饱俩倒伸懒腰了。瞧人家炝锅,甭看长得死眉塌拉眼儿,体形确实不赖,那都是做俯卧撑做的。梨儿瞅着她不顺眼,说她:“你还不嫌你胸脯子滴拉当啷的,谁家闺女不死气白赖地拿兜肚勒着?就你,还一个劲儿挺着。”桃儿委屈地说:“那能怪我吗,它是自个儿长出来的,又不是我拿皮搋子搋起来的?”梨儿不愿意再看她,说:“寒碜死了。”桃儿顾不上跟她打口舌官司,她的俯卧撑还没做够数呢。

姐俩出屋,见一贯勤俭的爹妈还睡着呢——这倒是稀罕事儿。

她们只好在夜个剩下的米饭里倒一点儿青酱,就合吃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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