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门脸》上(18)

 

到家,草草就合一顿,就下晚儿了,瓜儿不想再闲磕打牙,赶着回去。桃儿她妈又把她叫住,咸不咸淡不淡地说:“你眼看就要显怀了,告诉四合多在意一点儿,别像支嘴儿他老婆似的……”支嘴儿两口子想起一出儿是一出儿,俩孩子都叫他们鼓捣掉了,伤身子不说,还惹人家笑话。瓜儿经她妈这么一说,脸腾地一下子红了。“瞧您说的,我们成一对浑球了?”瓜儿跟果儿都走,她妈单单把瓜儿送出去老远,千叮咛,万嘱咐,桃儿冲梨儿使个眼儿:大姐一怀孩子,就成了这一家子的香饽饽啦。

“三姐,我想吃豆瓣儿糖了。”等该走的都走了,桃儿跟小嘀咕神儿似的叽咕叽咕眼儿。

梨儿的心里不顺序,也就不在这小节不严的地界儿使脑子,一龇小芝麻牙说:“想吃,自个出去买呀,跟我说有什么用。”桃儿顺口袋掏出一封信来,笑模丝儿地抖了抖。“我在咱家门缝儿拣到一封信,写得是秦梨儿同志亲启……”梨儿伸手就要抢,桃儿手疾眼快,转身冲她斜楞眼儿:“惦记拿走,没那么容易,我这人从来就是无利不早起。”

梨儿不知是谁来的信,悬着心,只好鸦默雀静儿地接受了桃儿的讹诈条件。“无赖。”她骂了一句。

桃儿还紧着找补:“欠我一毛钱的豆瓣儿糖,别忘了。”

梨儿接过信,看看信皮儿,鸭蛋圆的脸儿立马通红,团成一个团,往纸篓里一拽,从牙床子迸出几个字:“还有脸给我写信。”

桃儿自然不知她的心思,更闹不清盐打哪儿咸,醋打哪儿酸,她也不想闹清楚,反正豆瓣儿糖讹到手了,赶紧洗洗睡,明个上早班。

桃儿端着脸盆一出去,梨儿跟头骨碌地爬起来,跑到纸篓那翻半天,把那封信找出来,压枕头下边。

梨儿很早就睡下了,装打呼噜,却一直拿眼犄角儿瞄着桃儿,慎着。

等桃儿眼皮子打架,熬不住,梦见羊上树了,她才翻身爬起来,拉开台灯,把信拿出来。拿出来是拿出来,却又不掏出信瓤子读,跟得了摇头风一样地僵持着,脑袋里进行激烈的思想斗争——这信是打开读好,还是原封不动地退回去好……

“先瞅瞅他狗嘴里能吐出什么象牙来。”她想。于是,她咬着后槽牙,把信撕开。信是翻译写来的,别的不说,人家那两笔抹绝对一百一,横平竖直,一个萝卜一个坑儿——规矩。她写字就不行,像螃蟹爬,又缺胳膊又少腿儿。

“你好,我的梨儿——”

开头第一句,就叫梨儿的眼泪由着性儿地滴答下来。

他头一回亲她脑门儿时,就开始这么称呼她了。

当时,她被他叫得晕得忽儿,跟喝了一海碗白干儿一样。

她咂咂嘴儿,好像现在还有那么一点儿感觉。

他在信里说,他到了中国一个最偏远的地区,他们厂又坐落在那个地区最偏远的一个角落,吃喝都是问题,不到半年体重就减了十几斤,幸好遇到当地一个姑娘,虽然年龄比他大几岁,但是十分善良,总照顾他。

梨儿心里咯噔一下子,本来这么些日子都没联系,冷不丁突然来封信,就让她起疑,再听她一个劲儿夸这个姑娘,她就预感了什么——她跟那个翻译别的没学会,就学会了一样:咬文咂字。

来信又说,一来二去,他跟当地那个姑娘有了感情,并准备下个礼拜结婚,起码姑娘在政治上没毛病,也可以给他做一把保护伞。既然前途再没指望了,就只求后半生平安无事了。他叫她原谅他,要恨就恨我们生不逢时,偏偏赶上了中苏关系破裂……同时他也劝梨儿找好人家快些嫁了。

“凉的热的,你都能吃,倒是不忌口。”梨儿心说。

一个乡下土丫头,还比他大几岁,就指望人家能给你仗腰子,你就娶了她!梨儿越寻思越委屈,既觉得委屈了自个儿,也觉得委屈了他。平时吃面包蘸黄油的主儿,到那个褶子百挠儿的地界儿,水土能服吗?!

“三姐,你三更半夜哭什么呀?”桃儿这晚儿突然醒了。

“我做了个噩梦……”梨儿赶紧把信藏起来,抹抹泪。

桃儿撩开她的被,钻进她的被窝里,替她擦擦眼眶子。“你呀,真是的,林黛玉一个。”妹子的一句体己话,倒勾得梨儿正经八百地哭起来,桃儿也不言声,就直勾勾地瞅着她。哭过一抱之后,她觉得轻松了,仿佛心上的一个包袱落了地。

“我哭这么一场,真不值当的,咱们睡吧。”梨儿把脑袋缩在被子里,很快地就睡着了。转天早起,梨儿一照镜子,她肿眼囊泡,一看,就是头天哭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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