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负的绅士气(2)

徐志摩或许真的不懂那些打算。当时的中国,政局纷乱,不是所有人都与他一样,仅看到理想,就有心思进剧场看戏;也不是所有人都像他一样,不用担心家计,掏得起两块钱看戏。就算真有心思也真掏得起钱,不爱看就是不爱看,个人品位使然,又有谁规定大学生一定要看新剧的?又有谁能说大学生不看新剧就不进步了?

不过徐志摩也许只是痛心。五四以后,中国的新剧运动正进行得热闹,在徐志摩看来,这些推崇新剧的进步青年,偏偏忽视了这场真正的艺术剧,实属不该。他的批评或许带着诚挚的情感,有话直言——这是他写批评文章的一贯风格。但无论如何诚挚,言辞毕竟偏颇。最不该的,是他竟然在文中批评中国学校里教莎士比亚的教师,十个有九个说不出莎士比亚的好。这话,无论怎么看,都太过张狂。

所以,新剧家们坐不住了,回击是必然。而就在这个当口上,徐志摩被抓了小辫子。5月6日,还是在新明剧院,徐志摩与朋友看北京女子高等师范学校学生演出的《娜拉》,他中途退场。当时便有人对他们大张挞伐,说他们不懂《娜拉》反映出的女子人格问题,不知道戏剧与人生的关系,不配看《娜拉》这样有价值的戏。

那天,跟徐志摩一块儿看《娜拉》的是陈西滢。面对外界指责,他先写了文章回应。陈西滢为了证明他们退场的必然性以及对手指责的无聊程度,从剧场秩序混乱,说到新明剧院的构造不合乎声学原理;从演出者太过业余,说到“如果你痛斥没看完《娜拉》的人不懂得人生问题,那简直就是在骂易卜生不是一个伟大的艺术家。”

陈西滢的文章写得义愤填膺,徐志摩的口气倒是平和。他强调《娜拉》之所以不朽,不在于对手所说的所谓“人格”或“人生”,而在于这出戏本身的艺术性,而他评价戏的标准,也只是把它当戏来评价,而不当它做宣传某种主义的工具来评价。所以,新剧家们,你们就不要谈什么人格人生了。最末了,徐志摩主动与新剧家们讲和:“劝被西滢批评的诸君,不要闹意气,彼此都是同志,共同维持艺术的尊严与正义,是我们唯一的责任,此外什么事我们都不妨相让的。”

徐志摩的确不像陈西滢那样生气。当然,你可以认为徐志摩的平和,是因为他此前并没有看到对手们攻击他的文章,所以不至于太生气;你也可以认为,徐志摩的平和是因为陈西滢的文章已然激愤,他为避免招来更大的怨毒,所以只得平和一些。但实际上,徐志摩在他一生所经历的文坛论战中,大都平和。这与他的性格有关。况且,他从罗素那儿学来的不仅有讽刺,也有英国式的绅士风度。

这种风度,包含了文明,公正,平和,豁达,稳重与自由。所以,徐志摩在他参与的文坛争论中,的确从未恶语伤人。虽然他的高傲自负,总招来非议与攻击,但至少,他能坦然地应对这些攻击,对事的态度也大体公正。而他一旦认识了自己的错,也能大方承认。就像在哈姆雷德一事上,事后徐志摩也大胆地揭疮疤,说他作为一个自命时新的人,骨子里也时时有守旧甚至顽固的时候,所以得严防自大与虚荣。

然而,就是这种英国式的绅士风度,却一直入不了鲁迅的眼。他曾经讥讽这些绅士,说他们“头上有各种旗帜,绣出各种好名称:慈善家,学士,长者,青年,雅人,君子……头下有各种外套,绣出各式好花样:学问,道德,国粹,民意,逻辑,公义,东方文明……”鲁迅不屑这样的“正人君子”,所以,在不久的将来,鲁迅用他冷光闪闪的匕首对准了新月派的绅士们,将他的第一次全方位大规模的论战,献给了新月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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