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88年,纽约的一份中文报纸登载了一篇报道:
“据《纽约时报》二十四日报道,近代中国著名诗人徐志摩的元配夫人张幼仪女士,已在上周六(二十一日)因心脏病突发病逝于纽约的曼哈顿寓所,享年八十八岁……”
张幼仪去世了。
她的离开,终于定格了近代中国文坛上一幅鲜活的情感画面,而那出被几代人评讲的,关于自由与爱情的现实剧,也仿佛随着她的离开,终于散了场。
张幼仪是这出戏中最早登台的演员,最后离场的角色,但她似乎从不是戏台上的主角。直到她谢幕的那一刻,也直到今天,她的名字仍然与“徐志摩元配夫人”的头衔形影不离。不能怪世人忽视幼仪的光芒,只是与她同台的徐志摩如同喷薄的朝阳般,太耀眼。生活在他周围的人,难免陷入他制造的阴影中。其实,不单是张幼仪,哪一个与徐志摩有关的女人,在被人提及时不带着一点儿徐志摩的味道?更何况是被徐志摩拿来,为“新思想”祭旗的张幼仪。张幼仪最初上场的那一年是1915年。那一年,中国的飘摇和动荡与往年相比,或许并没有不同。每个人都在历史的航向上,朝着既定的方向前行。这一年,袁世凯正为了他的千秋帝国梦,紧紧攥着跟日本人签订的“二十一条”;陈独秀在《青年杂志》上竖起了人权与科学的旗帜;孙中山与宋庆龄刚刚在东京举行完婚礼;蒋介石的肇和舰起义并没有圆满的结果……
国是大家的国,家是个人的家。帝制,人权,科学,革命,这一切似乎都与海宁硖石徐家的婚礼无甚关联。若一定要说有关,也不过是这场婚礼多少受了些时髦的西洋观念的影响,脱离了中国传统婚礼的形式,是一场 “文明”的西式婚礼,没有“拜堂”。
十六岁的张幼仪纱裙曳地,那份被热闹的人群与欢乐的仪式催发出的兴奋、好奇与不安,化作红晕爬上了她的脸庞。尽管她有好几次忍不住想要打量身旁的丈夫,但婚礼的规矩与礼仪阻止了她的视线。年轻的新娘能做的,只是低顺着眉目,安静等待仪式的结束。
这场婚礼对于张幼仪来说,或许有点突然。在得知自己将要结婚的消息前不久,她才刚刚说服父母,送她去苏州的女子师范学校上学。尽管幼仪深晓,作为女人,自己的前途并不在家人的期望中,因为“女子无才便是德”是牢牢扎在父辈心里的女德标杆,千百年了,没有变过。但是,在她生命底质中,潜伏着一种特质,应和了汹涌灌进中国的西方新文化。这让她鼓起了勇气向父母提出上新式学校的要求。
在学校里受到西方教育的张幼仪,聆听了新的主张,但对婚姻的观念,她顺从了中国传统女子的另一种特质,父母之命。不过,确切点说,帮幼仪挑选夫婿的是她的四哥张公权。幼仪还记得那天,她的四哥兴冲冲地从外头回来,告诉她,硖石商会会长徐申如的独子徐志摩,一表人才,才气不凡。论人,他配得上张家的女儿,论家世,海宁首富徐家也配得上张家的显赫声势。张幼仪,这个聆听了新思想的女性,此时听从了旧言论,甚至没有一点怀疑。
她的丈夫……张幼仪还是忍不住悄悄地将视线移向了身旁的徐志摩。与所有旧中国的婚姻一样,她在婚前与这个男人并没有交集。现在,她也只是看到一个清瘦的侧影。她的丈夫有圆润的额头,鼻子很挺,俏俏地立着,薄的嘴唇抿出温柔的线条。尽管她不了解他,但也并非一无所知。毕竟,徐家公子,硖石的神童,十三岁就写得一手好文章,有谁没听过呢?现在,他已经是燕京大学的预科学生了。他的学问应当要比自己好的,他的思想自然也超在自己的前面。将来,他还要留洋去的。所以,这时的幼仪最担心的,或许并不是丈夫的为人与前程,四哥疼她,替她看中的人不会有错。显然,她现在最在意的,是她能否跟上这个聪明而新潮的丈夫。
正因如此,张幼仪的心里对二哥张君劢的感激,在今天涨到了顶点。二哥在她三岁那年解开了家人裹在小幼仪脚上的厚厚白棉布,放开了她的小脚。所以今天,她有了一双大脚。尽管这双大脚曾被家里的婆婆,姨妈,姐妹们很是嘲笑了一番,但大脚代表着“新式”呢。所以,今天的她站在这场西式的婚礼上,与西装革履的丈夫,看上去才能如此般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