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艺谋剧本修改意见
关于片名
片名就叫《茉莉花》?
侯:本来就叫《茉莉花》的,几个朋友都说《茉莉花》感觉不好,后来找了一个大师算了一下,叫《茉莉花开》大吉。英文名字还是"Jasmine"。
这个英文片名,对国外市场可能有问题。茉是一个人,它只能直译成拼音的mo,而英文的Jasmine只表示专门的一种花,跟这个人名毫无关系,也无法分成三个人的名字。茉、莉、花三个人名加起来成为一种花的名字和这个片名,这两层意思在英文中就完全不存在。所以在英文片名上再想一想。
分段式的结构问题
我觉得剧本挺通顺,我比较喜欢第一个故事,喜欢第一个故事的味道。第二第三个你要小心。
侯:普遍反映是第二个故事最好。
我不认为,这是我个人的看法。
总之三段式故事,或者是分段式故事有它的缺点。首先这种结构必须要形散神不散,但要做到这一点挺难的。《英雄》的结构跟你的《茉莉花开》一样,也是分段式的。是他人叙述的两个人不同的段落,或者说是根据他人不同的猜想形成的各自独立的故事。它的故事是分段的,看似各自不相联系,并且也没有时代问题,同一时代中相同的人物和人物关系,都是梁朝伟和张曼玉同样两个演员,这一段他两个打,下一段他们好,只是不同的故事而已。但是就因为是分段式、三段式的结构,别人批评《英雄》的缺点时都说人物不好。
观众看故事要有十多分钟的入戏过程,他刚接受不久你就换了一个故事。所以,分段式结构容易造成人物的情感在段落中终止的感觉,段落之间人物没有连贯性,看着不过瘾。虽然段落和段落之间似乎也可以存在一种内在联系,含有导演赋予的某种潜在意念,但只能是一种形而上的意念。作为结构中应有的连贯。但是对于观众,这些并不是真正的联系。我们《英雄》中第一个段落讲由爱而生的恨,第二个段落讲痛心的爱,二者是两个不同的表述方向,不同的表述方向就是完全不同的故事,这样就不可能有连贯性。相同的演员并不直接决定是否具备连贯性,而应该具备一定的东西才行。《英雄》是两个大明星演都没有解决此问题,你的《茉莉花开》虽然是一个演员演,也同样会无连贯性,不可能深入描写人物命运,其深入程度完全没有线性结构的那种力量。所以像《秋菊打官司》那种线性描写人物的电影,就完全没有这个问题。
我的体会就是由《英雄》得来的,如果说《英雄》被人批评就在于这一点。说它缺少人物连贯的力量,我想这就是这种分段式故事结构的弱点,它本身就不可能有这样的力量。
分段式结构的优点是什么呢?它的优点就在于结构方面,不同的段落可以呈现不同的风貌,创作上比较自由一些。它是一种结构方法,这种结构本身具有较强的形式感,是有意思的,我喜欢这种结构,是武侠片很少用的结构。因为我刚刚拍完《英雄》,我就是这种看法。
侯:那它们相互的作用呢?
由结构产生的含义
你绝对不要迷恋形式本身,不要寄希望于它会产生复杂的含义,不要寄希望于这种结构能产生多大的内在力量。这是我自己的经验,对你来说也是一样。所以我们每一段故事都不能说得那么差,都不能难看。非常奇怪的是你和顾长卫都是这样的结构,我觉得你一定要慎重。它是一个形式,这个形式没有那么大的力量可以抵制它本身的弱点。比如《英雄》,如果让我们用整个90分钟只写两个主角的爱情故事,肯定比现在要深入、更有血有肉。我们当时选择了分段式结构,是因为在武侠类型的电影中这种风格非常少见,几乎举不出一两个例子,我们说我们用了一个特别的结构,但我并不认为这个结构多么精彩。我们不是用了一个前人没有用过的结构,只是武侠片中少有。但是在你这种文艺片、艺术电影中,这种结构的使用就较为常见,这个你承认吧,有很多电影像昆汀的电影都使用了这种结构。
当然,你现在已经不能舍弃这个结构了,那我们就谈这个结构。首先我劝你决不要迷恋这个结构,认为这个结构就能怎么样。要以平常心对待它,把自己当做一个普通叙述者,就是讲三个小故事,就是用一个演员演三个短片,就是要把这三个短片故事弄好。就像《英雄》也是三个短片一样,我也很简单,就是三个不同颜色的故事。所以不要想那么多,不要有太大野心。
关于叙述重点的建议
那么我就说这三段故事。首先你要想好你要表现什么。由于你三段故事都是关于爱情的,爱情是双向的,有男女主人公。依我看,如果这三段故事分别写爱情,大概不会像《花样年华》那样在一个故事中容易深入。
因此,我建议将三段中的男人都虚掉。像第一段里那个男人(孟老板)就比较虚,就比较有意思。我感觉让第二段和第三段的男人都虚一点,都集中在女人身上写会更好。因为你有一个贯穿全剧的线性人物,就是她妈,这是跟我们不一样的。她妈是从三十年代一直贯穿到后来的一个人,她好像是个历史的见证人,一个历史的关照者,她似乎是一个从历史到今天的妇女命运的观察者、思考者,最起码是参与者。这个线性的因素就把这个三段式做了一个破坏,让三段式得到很大的改善,既不损失三段式结构本身的魅力,又有一个连贯性的东西存在。而且我很喜欢剧本中她跟她妈的关系,我觉得集中在两个女人身上写,而且要放回家里写,不要写出去。把她们放到外面的大千世界中太复杂,你需要重现三段历史时期的社会背景,这样做难度太大,这也不是你的目的,没有必要这样做。看得出你并不想着力描写历史氛围,写女人在大的社会环境中的动荡,那样是《活着》的做法,也需要很大的投资。我们《活着》是从四十年代到七十年代贯穿着人物一直写下来的。这样你的重点就清楚了,这一点一定要明确。
侯:我是想让社会环境虚一点。
我建议你们再把外头改虚一点,我觉得你要回家写,写这个家庭的变化。好像随着时代的变化,只是床上的一些表现时代的装饰变了一点。也许家里的陈设略有调整,这是由细节上反映出的时代变化。但这个家就没有多变,家里的结构和物体本身比如柜子呀床呀都没怎么变。那张躺女人的床的位置几十年就没动过地方。就像我自己的家,尤其是我们的老家都是这样的。我们家有一个柜子在床上搁着多少年都没动过,我印象很深。所以我希望你把视点往家放,集中写这个家,时代的变迁反映在这个家里,都成了细节的变化。当然这样做会有点风险,但会很独特。我主张你冒这个险,而且这样做在技术上更简单了,不会很费钱。花费工夫写外头是划不来的。当你着力去写外面世界和时代的时候,需要篇幅,更需要深入,也很费钱,你也知道多累呀。同时,你也没有那么多篇幅去栩栩如生地塑造那个外面的男人。因此对第一个男人,由于他是历史人物,跟我们有距离,我觉得只需从一个概念中寥寥数笔点出来,点出他的味道就行。总之他是一个上海的、玩弄女性的、电影制片厂的老板,这个比较容易。第二和第三个男人也同样很难写透,很难通过这些男人写出复杂的人性来。
所以,我觉得你应该集中去写那个女人,写那个女人的心态和她与她妈的这种参照关系。你可以在里面使劲挖掘她和她妈的戏,这多有意思。你不要把她妈写成一个慈禧太后,也不要写成一个失落、麻木和迂腐的概念人物。虽然她妈是从旧时代过来到今天的一个代表,其实她也不是一成不变什么都反对的。她对爱情的那种特殊的感觉和看法,其中有腐朽的东西,也有她看得非常透、非常准确的东西,还有她真诚的东西,还有她的梦嘛。最可贵的就是她有她的梦想,她始终生活在她的梦中。原著中这一笔很重要,你们现在好像把它抹淡了。她老是后悔:当年我要是怎么怎么样就怎么怎么样了,到了最后她都不知道那是一种必然,这就是一种女人的梦。我觉得这是很有意思的。人就是因为有梦,所以才有动力。我觉得人的梦想是人的动力。所以你应该紧紧抓住原著中写妇女这个点,不是写女人和男人的爱情,而是只写女人,让爱情和男人都虚一点,在这一点上你现在不是很明显。甚至我主张这个老太太不要换演员,你让这个女演员一直演下来。当然这样有一个如何分身的问题,有一个替身的问题。
侯:得考虑对手戏的问题。我们讨论的时候也尽量想在她们母女关系上多写一点,小说上提供的所有这方面的东西都用了。目前第三段不理想,第三段实际上就是想写祖孙两个人的关系,我们想不出这个关系究竟能再有什么戏,不知道这俩人还会发生什么事。
这个就要发挥自己的经验,不能从原著中拿了。咱们自己跟咱们的父辈有多少故事呀,老辈人有多少观念与我们不一样呀,这需要大家再去找这方面的感觉和细节。
侯:而老年的外婆因为一生的梦想,与外孙女两个人之间的根本冲突在哪儿?
首先我觉得,她妈根本就不爱这个女儿。当年她一心想跟着那个电影老板当电影明星,当阔太太。她本来不想要这个孩子,只想用这个孩子拴住男人,谁知道弄巧成拙。就因为生下这个女儿丢掉了那个大好的机会,继而丢掉了一切。所以她骨子里会恨这个孩子,她会觉得这个孩子是个祸根。我觉得她生女儿养女儿不是出于爱这个孩子,而是作为很对立的一个妈的身份,虽然不说但大家都明白。同时这个孩子长得很像那个男人,这就很有意思,这是前两部分的人物关系。第三部分就是相反,她很喜欢这个隔代的外孙女,同时两人又有矛盾,但并不是本质上有什么冲突,而是在与男人的关系问题上。我们可以这么处理:因为她不相信男人,对所有的男人都有自己特殊的看法,她只要一发现孙女的男友就不高兴,所以这种东西特别容易产生戏。我觉得这样绝对比直接写跟男人的爱情要好得多。爱情还是按现在的笔墨来写,但要再虚一点,至少减一半的戏,这样倒把一些复杂的东西简化了。因为首先,咱们都知道"性"你是不能充分表现的,如果这三个人物都有"性"的展现也会很有戏,但是此路不通。再就是写政治、写社会,写三个不同时代的政治变化和社会变迁下人物命运的起伏跌宕,也不行,你又不是拍地下电影。所以,把这个戏转到家里去,把社会背景往虚处转。当然你还要有深入一点的戏,最终还是要有一个形而上的东西。这样就更有味道,就更像一个文艺片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