梁漱溟与毛泽东(13)

我的错误之思想根源又在哪里呢?无疑是在自己阶级立场的不对。我在解放前之不相信阶级立场之说,由来已久,细情如前所说。共产党运用阶级学说创建了新中国之后,我在事实面前有所觉醒,感到以往自己阶级立场不对,亦曾怀着惭愧心要求自拔于旧立场而改从无产阶级立场,但实则只是旋念旋忘,并没有真正离开旧窠臼。譬如我亲眼看见劳动人民那样感激共产党、爱戴毛主席,自己勘问便大大不及,原因就在于没有自拔于旧立场,不能在心理上打成一片,滚成一堆。又譬如许多会上看见有那么多的人颂扬共产党和毛主席,自己只是鼓掌应和而止,却很少出口响应。难道怕言不由衷吗?那倒不是。每当我想及百多年来我生于斯、长于斯的中国向下沉沦的厄运,终被共产党、毛主席领导扭转时,让我喊一千声一万声“毛主席万岁”亦不觉多余。无奈满身旧习气的我,闲思杂念太多,自己身上的那一点热情早钹蔽而出不来。我还一直把这当作“倔犟精神”,当作“骨气”而沾沾自喜。须知劳动人民是不会向共产党讲倔犟讲骨气的。我之倔犟自喜、骨气自负,正是我不自觉地与领导党和政府分离的证明。为什么会分离呢?则主要是阶级立场和感情不同而造成的。

说到我同中国共产党的关系,亦有很久的历史背景。我曾亲眼看到中国共产党的发生和成长,诸如李大钊、陈独秀等都是我年轻时的好朋友或熟人、同事。但我历来对共产党只是同情它的革命要求和目标,也敬爱包括毛主席在内的许多一心为国家为民族的汉子,却一直怀疑或不同意它的行动路线,包括阶级学说和武装斗争。这一思想经常在我过去写的若干论著和文章中流露,有时直接针对中共的理论主张加以反驳。而我自己的一套改造中国的理论主张,当然也有不少人信服,并跟随着我行动。因为这,每当有左倾的朋友批评我时,自己总不服气,心里想着一句话:难道只有你们革命?我也是革命的!自国民党忘记革命、背叛革命之后,我甚至希望长时间吃苦头而坚持革命的共产党,能修改路线,发生转变,与自己走到一起。这种狂妄自负的心理,今天听起来可笑,但却是我当初存有若干年的真实想法。

正是我的阶级立场的不对和对待中国共产党认识方面历史上存在的偏颇,造成了我于九月十八日达到顶峰的那场荒唐错误。当然,从个人关系说,我当时的思想,还自认为与毛主席相交已久,要从五四时代他在杨怀中家说起,那更称得上是老朋友了。既然是老朋友,当然是平起平坐,有喜同贺,有争辩则面红耳赤,拍桌子瞪眼珠都是可以的。而我恰恰在气头上忘记了,毛主席是缔造了中国共产党的胜利和新中国诞生的伟人。我这种目空一切,置许多人热爱共产党、毛主席的心情而不顾,在大庭广众之下与毛主席争是非,是必定要引起人们的公愤的。因此别人批我诛我,实在是情理中的举动。

从道理上说,回顾我一九五三年以前走过的近五十年的历史,自以为革命而归落于改良主义;而对于无产阶级革命,改良主义则又落于反动;又因为是一贯的改良,自然便落于一贯地反动。因此毛主席说我以笔杀人,在会上我听了很不服气。待明白过来,才晓得这话,是指我长时期的反动言论而说其流毒于社会。主席又说我是伪君子,我当时听了同样只是冷笑不服。但明白醒悟之后,深信只有忘我的革命英雄主义才称得上是一个纯粹、清白的好人,夹杂着严重个人英雄主义的我,不能一片纯诚而无伪,那就是伪君子了。主席又说,我是能欺骗人的,有些人是在受我欺骗,那自然是说我这样一个并不真好的人,却仍有人相信我,而获得了好人名声,有必要揭露其真面目吧。

基于上述事后对自己错误行为的认识和检讨,我在事过不久便给主持全国政协工作的陈叔通副主席和李维汉秘书长写信,要求请长假,容我闭门思过。毛主席没有直接答复,李维汉同志派人告诉我,今后需要出席的会议和活动,通知照发,但参不参加自便。自此,我居家读书学习,认真反省自己,什么地方都没有去。大概过去一两个月的光景,金日成来访,设国宴招待,我接到请柬,也没有出席。过后便有人批评我,说这样的活动不出席不对。我寻思此意是否来自上头。其实呢,我是认为铸成这场大错,必须认真对待自己,从根开始,系统总结,才能理出头绪来。再说,我等待着政协方面给我一个什么处分,但又久久没有下文……

是的,梁漱溟先生自1953年9月以后,政协委员照当,工资照发,并没有受到任何正式的处分,以至连一顶在4年后(1957年)有几十万人被戴上的“右派”政治帽子,他也因为闭门思过,一言不发,而没有摊上。但是,他同毛泽东主席本人长达几十年的交往,却就此结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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