住下来才知叔父这院子别有洞天,山居幽静,修竹叠泉,晨见山岚夕傍晚霞,庭中碧树繁花,幽池飞鸟,楼台别有情致,比之京中园林的绮华,更合我意。
最妙的是叔父还在地窖里深藏了陈年美酒。
晖州之远,天地之大,退开一步,我竟有一种脱胎换骨、再世为人之感。
父母原以为我只是散心休养,住不多久就会回去,未料一到晖州,我竟爱上此处逍遥闲逸,至此长住下来,乐不思归。哥哥帮着我以财帛贿赂太医,哄得父母不敢催我回京。
三年间,只在新岁元春与父母生辰,我才回京暂住,住上几日便称身体不适,动身返回晖州。
豫章王府自大婚后,我再未踏入一步。
豫章王也一直驻守北境宁朔大营,再没有回京。
嫁为人妇三年,三年不知夫婿面目。
他在边关,我在晖州,相隔千里。
那夜我怒掷凤冠,将五色缨交他下属带去,却是七分负气三分恨,恨不能与之决绝。
他的亲笔修书,却在我病中送到,信中言辞恳切,诚挚表歉。
从此,每过数月他都遣人送来书信,更有丰厚金帛财物。
我从初时厌恶不屑,到现在也渐渐习惯,甚至觉出这武人粗鲁之下的一丝有趣——莫非他是觉得有愧家室,便尽心竭力送来财帛将我供养,以为这便是为人夫婿的分内之事?虽如市井商贾一般粗蠢,却也难得实心。他的书信总是三言两语问安,看行文自是同一个幕僚手笔,加盖上他的印信,便算是家书。连字迹也未必是他手书,想他一介武夫,断然写不出这般落拓豪迈的好字。但总算他略知礼数,略顾夫妻一分颜面,抑或多少有些负疚。
只是我从未回书予他,连问安敷衍也懒得去做。
人在此间,担着豫章王妃的名头,便是给他的回礼了。
他那些刻板如公函的家书,初时我还看看,久了连拆看的兴趣也不再有。
说来是堂堂豫章王,位极人臣,兵权在握,对家室亦慷慨,更不会出现在眼前给我添烦恼,这便够了——多少女子嫁入夫家,再不甘愿也少不得强作笑颜,侍奉翁姑,持家教子,装出相敬如宾的体面,来给家门增光添色。像宛如姐姐贵为太子妃,尚要忍受妻妾争宠。
倒不如我这样,省了敷衍,落得清静。如此这般相安无事,过完一生也未尝不可。
这段姻缘,这位良人,我也该是满意的吧。
初来还是入秋时节,看了黄叶飘尽,又看冬夜落雪,雪融春来,夏荫渐浓……韶光易逝,流年似水,一天天,一月月,一年年……我开始觉得,自己变了。
从心底最软弱处开始,渐渐变得坚硬,也变得凉薄。
昔日承欢父母膝下的小阿妩已不在了,如今我是嫁为人妇的王儇。
有些东西,一旦变了,再也回不去从前了。
只有哥哥不曾改变,在他眼里,我既不是豫章王妃,也不是上阳郡主,永远只是跟在他身后玩闹的那个小小女孩。只是他也不能常来看我,他已入朝为官,公务缠身,只能互通书信,一年见上寥寥几面。
就连子澹也许久不曾出现在我梦里。
他在皇陵守孝之期已过,皇上却又是一道圣旨,命他督造皇陵,修缮宗庙。
这一修造便是遥遥无期,不知何时才能返京。
昔日我不明白,皇上明明疼爱子澹,为何却任凭姑姑将他逐去皇陵。
如今我却懂了。
让子澹远离宫闱,才是真心怜他,护他……在那权势的旋涡中,稍有行差踏错便是粉身碎骨。哥哥说,当年皇上曾有易储之心,为此与姑姑彻底反目,谢贵妃却在东宫废立最扑朔迷离的时候,突然间撒手逝去。她的死,给了皇上沉重的打击,也令皇上明白王氏与太子羽翼已丰,之后更与萧綦联姻结盟,赢得了军中权臣的支持。
改易储君,再无可能。
作为父亲,他能做的,只有护住子澹平安,将他放逐到远离宫廷的地方,消除皇后对他的忌惮。如今我才明白皇上的苦心,而子澹,一直都是明白的。
所以他默默离去,自始至终没有一声反抗。
此生缘尽,我已嫁为人妇,只在偶尔午夜梦回,为远在皇陵的子澹,遥祝一声安好。
晖州位于南北要冲,交通通衢,河道便利,历来是商贾云集的富庶之地。
这里天气和京城很是不同,不像京城多雨,夏来郁热,冬来阴冷。
四季分明的晖州,一年到头总是阳光明媚,天色明净疏朗。
自古南北两地的百姓不断迁徙,混居于此,此地民风既有北人的爽朗质朴,又有南人的温和灵巧,即便在饥荒之时,此地也少有天灾,鱼米富庶。
晖州刺史吴谦,是父亲一手提携的门生,也是昔年名噪一时的才子,很受父亲青睐,在任四年颇有不俗政绩。自我在晖州住下,吴大人一直殷勤照拂,吴夫人也常来拜望,唯恐稍有不周,对我百般逢迎。
对攀附裙带的官场逢迎,我素无好感,却偏偏不忍回绝吴夫人的殷勤。
吴谦凭着一方政绩和我父亲的提携,仕途顺畅,升迁有望,本无须逢迎于我。只是他膝下独生女儿已近成年,长年随父母外放在晖州,无从结识京中高门子弟。如今婚嫁之龄将近,吴氏夫妇心中焦虑,只盼为女儿找个好人家,嫁入京中,攀上好门第。
天下父母心,为儿女牵挂,竟至于此。
我也有心帮着吴家女儿物色一门亲事,却想不出京中那些纨绔子弟,哪个才算得上是好归宿。
这两天,城里最热闹的事情,莫过于千鸢会。
春日赛纸鸢,本是京中习俗,盛行于世家女眷之间。
每到阳春三四月,京中仕女们总要找来能工巧匠,做出美轮美奂的纸鸢,邀约亲眷闺友去郊外踏青、宴饮、赛纸鸢、赏歌赋……晖州原本没有这习俗,自我来后,却年年由吴夫人亲自主持,邀集全城望族女眷,四月初九,在琼华苑办千鸢会。
锦儿暗里取笑她们附庸风雅。
我倒感激吴夫人用心良苦,多少解思乡之情,总是一番心意。
能在晖州亲手升起纸鸢,是幽居独处时光里莫大的欣慰。
往年在家中,哥哥总能找到最巧手的工匠为我做纸鸢,再亲笔绘上他最擅长的仕女图,题上我所赋诗词。我们的纸鸢放飞出去,任它飘摇,也不在意。外人偶然拾到,却奉为至宝,竞相出价争购,时人名之“美人鸢”。
今年不知哥哥又会为哪家闺秀绘制美人鸢呢?
锦儿说得对,我是真的有些想家了。
晖州的纸鸢再热闹,也比不了家中哥哥亲手所绘,我想着,三年的避世幽居也够久了,劳父母如此牵挂,是我的不孝——过了这个春天,我是该回家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