繁华落尽(20)

 

他的主公,我那良人,用这样的方式让我领教了豫章王萧綦的跋扈强横。

我克制着双手的颤抖,除下了束发之缨。

女子一朝许嫁,便以五色长缨束起头发,待新婚之夜由夫婿亲脱妇之缨,是为结发②。

“结发为夫妻,恩爱两不疑。”我不怒反笑,扬手将五色缨掷在宋怀恩脚下,“婚姻乃礼义之本,上事宗庙,下继后世,君子重之,慎始善终!烦请将军将此物转交王爷,代我转告,这结发之缨,我为他代劳了③!”

喜娘们慌忙劝阻,直道于礼不合,于人不吉。

“豫章王乃不世英豪,自然吉人天相,我得遇良人,嫁入将门,何谓不吉?”我冷笑,新婿走也走了,凤冠摔也摔了,脱不脱缨,结不结发又有什么差别。

“末将不敢,请王妃收回此物,末将自当将王妃心意转达王爷,望王妃珍重。”

宋怀恩俯首拾起五色缨,双手奉上,末一句话低了声气,不复刚才的强硬。

我一笑,冷声道:“将军敢直闯喜堂,还怕这区区小事吗?”

宋怀恩面红耳赤,一手按剑,深深俯首,“末将知罪!”

罪不在他。

看着这年轻武人锐气尽挫,跪在堂前的样子,我没有丝毫快意可言,即便是当面折挫了萧綦又怎样,事已至此,婚是悔不了了,命也改不了了。

面对这场门阀与武人的联姻,我心中的最后一丝希望,也破灭得如此彻底而狼狈。

一时间我心中惨然,万念俱灰。

我望向天际无边浓夜,仰头间发髻已然松散,一头长发披散两肩,发丝被夜风吹得纷扬。

“将军请回,我不送了。”

我转身,穿过明烛犹照,锦绣高悬的喜堂,缓缓走向后堂。

嫁衣长裾拖曳着我的脚步,每走一步,便耗去一分力气。

这一夜,我将自己锁在洞房,任凭任何人恳求都不开门。

徐姑姑赶来了,哭得柔肠寸断的母亲来了,哥哥和父亲也不顾礼法地来了。

我将他们全都拒之门外,谁也不想见。

可笑的喜娘们竟惊慌地收走了房中一切硬质锐器,怕我寻短见。

真是多虑了,我既不觉得伤心,也不再愤怒,只是累了,累极了。

不想再对任何人强作骄傲的笑颜,我就这样倒在龙凤红绡金流苏的床上,裹着一身锦绣嫁衣,涂一脸胭脂红妆,茫然地望着帐顶连枝合欢,鸳鸯交颈雁比翼,心中说不出是荒凉还是冷寂。我捂着胸口,仿佛找不到跳动的痕迹,心底只觉得空空荡荡,一如这空空的洞房,只有我自己的影子映衬着满眼锦绣辉煌。朦胧里,我依稀能够听见,守在门外的锦儿哽咽地对谁说着,“郡主歇下了,且让她睡吧,别再惊扰她……”

锦儿很好。

我侧身向内,将自己藏进罗帷深影里,心口泛起一丝暖意。

梦里谁也没有见到,没有父母,没有哥哥,没有子澹。

只有我孑然一人,赤足走在潮湿阴冷的雾霭中,看不到光亮与边际。

注:

①出自南朝梁代何逊之诗。

古代女子出嫁有以扇子遮面的习俗,称“却扇”,见于晋至唐代。

②《礼记·曲礼上》“女子许嫁,缨”;《仪礼·士昏礼》“主人入室,亲脱妇之缨”,缨为夫妻关系信物,后夫妇脱缨演化为夫妇各剪发绺结发。“结发为夫妻,恩爱两不疑”为苏武诗。

③引自《礼记·昏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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