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在竹生岛,哭泣

生命中使我感到快活的就是回忆、怀想和孤独。

原本以为可以借由自助旅行面对自我,跟内在的真我相处,我却在执拗的平静里,确信喜欢上孤独,喜欢一个人的无拘无束。可我知道,孤独并不一定会喜欢上我。

喜欢孤独,就需要有勇气承受寂寞,单凭这一点,我就能肯定我绝对可以和孤独一起并存于这个世界。

这是我对人生抱持的态度。当眼见丰盛的生命,活到最后仍为一场虚空时,我宁愿自己在浮沉着神秘又悄然寂静的意识里,以独生独死、独来独往的形式过活。生命中使我感到快活的就是回忆、怀想和孤独,这种迷恋悲剧的孤寂性格,正是我快乐的源头,即便有人当它是偏颇的谬论,也未尝不是一种独特的谬误说法。

从琵琶湖西岸的近江今津码头搭乘汽船,横越美丽动人的湖水到竹生岛,我站在甲板上用手轻抚上衣口袋中,每回出国到日本旅游,必然携带的父亲生前的相片,然后在心底喃喃说道:“亲爱的爸爸,我终于能带你回到琵琶湖来了,现在,汽船正在湖中心急速行驶,我们很快就要抵达你以前从没到过的竹生岛。”

心里正说着这话的同时,我依稀看见父亲那张安详的脸孔,一张带着阴翳般笑意的脸,霎时出现在湖心天际一角,与我惊愕迷茫的视线交会。这是真实的现象,绝对不是幻影,仅这一刹那光景的灵光乍现,我的泪水不禁从眼角迅速滑落,潸潸淌湿整个脸颊。

我仿佛领会到什么?抑或是被这种突兀出现的灵光,强迫自己用内心最沉重的思念情愫,绞碎父亲离去人间后残留给我极度郁积的失落感?

他是我日本旅游的启蒙导师,30年前,他带领我到日本学习自助旅行,他让我原本即已孤僻的性情,因旅行中途遇见山水美景而生爱,却又在完成爱恋之后,因他独自离去,让我再次承受孤独。

对于这一份因爱恋而萌生的孤寂,我曾强烈地想用逃离的方式,试图挥别掉那种阴晦感受。然而,每一回到日本旅行,我都假装自己十分坚毅,假扮我有足够勇气不会触景生情。

不论他在人世间或另一个空茫的不明世界,我本无意让他知晓我悲剧性格里的苦涩情怀,始终无法真正逃脱掉无助和沮丧赋予的阴晦感受。其实我并不勇敢,也没有勇气面对敏感又毫无慧根的自己,因为我一直活在以坚韧为表象的脆弱里面。

于是,我用携带他生前旧相片的方式,让他可以紧密贴身地跟随我,依循30年前他抱病带我从关东到近畿,一路辛苦走过的许多地方,委实化身于旅行中的幸福,并还归我和他父子之间曾经拥有过的喜乐或争吵。

如此一想,我到竹生岛来的情绪就变得沉稳多了。即使30年前我和他共同走过的那一段旅路,跟30年后我和孩子们一起行走过的这一段旅路多么相似,我也已经不再为如何面对过去而退却畏缩了。

浮现在琵琶湖心的竹生岛,距湖岸约6公里,是由花岗岩形成的小岛,全岛沿岸约2公里长,海拔197.6米,面积约有140平方公里。

文献记载,竹生岛是一座从翡翠绿色的琵琶湖面露出来的岛屿,同时也是被阔叶树及竹林群山包围的寺院灵场,岛上建有宝严寺与都久夫须麻等神社,供奉观音佛祖,有敬祭神灵之意,因而被命名为竹生岛。1950年曾以“翡翠绿·竹生岛之夕阳”入选为琵琶湖八景之一,又有人称许这座小岛为“倒映在碧水中的绿色灵岛”。

从今津港搭乘汽船,经过约莫20分钟水花四溅的颠簸航行,来到布满嶙峋石块的小码头上岸,下船后,游客必须攀走数不尽的石阶,才能一睹耸立在岛中央的竹生观音的慈悲面相。花费气力攀走到小山顶参拜是一回事,站在岛中远眺轻悠缈远的琵琶湖水,我的心顿时开朗起来。

不再妄想没能亲身带父亲到琵琶湖来是一种沉重的罪过,如同竹生岛佛音袅袅的自在无为,我宁可因为笨拙地笑看琵琶湖的悠缓气度,而让竹生岛夏日低回的蝉声,溜进堂中禅座的观音佛像,惹起一阵聒噪蠢动。

万里无云的琵琶湖,我对佛的虔敬,隐约带着静默皈依,并灵妙轻巧地扭转我的念头,泄露我无法完全乘载孤独的矛盾心理。当孤独的心与不孤独的形体结合,形成更深一层的苏醒意义,向我平静的心招手时,我突然感到独生余息所承受的薄命待遇,竟只是一段无稽的宿命说词罢了。

琵琶湖卓尔不群的竹生岛,岛中坐着观世听音的菩萨,亲爱的爸爸,我带你来过。

时光胶囊

哭泣,无非只想要让眼睛更清明,也让阴翳的心能够照见阳光,并借由阳光正视真实的人生,告诉自己,过去总会过去,再怎样美好的记忆都只是生命过程的一段幻影,人唯有在拿心照见阳光之后,才不会害怕黑夜来临,一旦回忆沦落到黑暗之中,想起来是会伤心难过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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