尽管路海声调镇定,我还是看得出来他在发抖。他的两颊青肿,嘴唇乌青。我们四人一起去了校门门房,再一起去了旁边不远他家住的小屋。他太太一见他就高兴得哭了起来,说:“我还以为他们会把你杀了。谢天谢地你回来了!”
娄小姐离开之前,我们一起为那十二个女孩的安全、为运煤工的性命做了祷告。我们的声音多么诚恳,我们多么渴望奇迹会发生。
祷告之后,明妮和我去了校门口。那一夜,我们是在门房过的,就在藤椅里打打盹儿,以防日本兵再来。我脑海里不停地响起一个声音:“主啊,你什么时候才会倾听我们祷告?你什么时候才会显示你的愤怒?”我不时地醒过来,听见明妮喃喃诅咒:“禽兽!禽兽!”
第二天天刚破晓,一阵汽车喇叭声把我惊醒。我一下子坐起来,心头突突直跳,听见卡车呼啸而去的声音。明妮也起来了。我们走出房门,看见路海急奔过来。我们一起奔向大门口。几个女子正摇撼着大门,喊着:“开门哪,让我们进去!”
我们吃惊地看见六个女孩子站在那里,都是头天晚上被日本兵带走的,她们头发蓬乱,脸上全是泪痕。路海立刻把小门插销拔开。“快进来!”明妮边说边朝她们招手。她抱住大刘的女儿美燕的肩膀,对她说,“你父母发现你被抓走了,急得活不下去了。谢天谢地你回来了。”
那戴眼镜的姑娘点了点头,没有说话。明妮又问她们,受到了怎样的虐待。她们都说,日本兵打她们的耳光,掐她们的脸,扯她们的头发,不过除了这些,并没有糟蹋她们。那就是说,她们没有遭到强奸,因为大多数本地姑娘不会直截了当地用“强奸”这个词。明妮得知后很高兴。“真是个奇迹!”她说,而且一定在心里把这归功于我们昨天晚上热切的祷告。
我不敢置信,日本兵什么坏事都没做,就放这些年轻姑娘回来,不过我保持了沉默,不想破坏明妮的欣喜。这些天来令人心碎的事情发生得太多,她也该高兴一下了。
在父母的宿舍里,美燕告诉来看望的人们,日本人把其他六个比较漂亮一些的姑娘送到一家旅馆去了,那里住着一些当官的,剩下她们六个人,又被卡车送回来了。我们已经听说,昨天有很多高级军官到这里来,参加胜利庆典。
十
那天早上,丽雅没有像往常一样早早起来,她说肚子疼得厉害。我摸了摸她的前额和身体——她浑身烧得滚烫。我给她倒了杯茶来,听她说睡裤都湿了,我一看,只见鲜血和内膜在流出来。她流产了!我叫耀平赶快烧一壶开水,我则帮着丽雅脱下衣裤。
“什么时候开始疼的?”我问她。
“昨天夜里。”
“你怎么没跟你爸爸说呢?”
“我以为睡上一夜就会好的。妈,孩子掉了吗?”
“看这样子是掉了。你昨天晚上不该跑得太急,弄伤了身子。”
“我好难受。”她哭起来,眼睛闭上了,“日本鬼子杀了我的孩子,我要跟他们算这笔账。”
“嘘,咱们先把你身子尽快养好了再说。”我觉得自己也要哭出来了,但我尽力眨眼,把眼泪忍了回去。
“我不想活了。”
“别说傻话。全家人都指靠着你呢。”
丽雅在疼痛中呓语和挣扎,我在她身边给她收拾着。我用旧布把流出来的血污接下来,卷走扔掉,又给她洗净,用手巾擦干。我不知道死掉的胎儿是不是全部流出来了,她需要不需要做刮宫,或其他什么治疗。在正常环境下,我们可以去请个专门的护士来,可是现在,所有的产科诊所都关门了。我叫耀平把帆帆交给邻居,然后把丽雅放在他的飞马自行车后座,驮着她去了我们学校的医务室。他们父女俩出门向北,我在后面跟着,一手扶着丽雅的肩膀,帮她坐稳。
护士给她做了检查,说看样子流产是流干净了。即使丽雅需要做刮宫,护士也做不了,她以前从来没做过。丽雅一定要卧床休息至少两个星期,因为一般都认为流产比生孩子还要伤元气。丽雅不能吃辛辣、腌制和生冷的东西,一个月不能跟丈夫同房。我几乎要叫护士闭嘴了,她不知道我女婿根本不在家。丽雅需要吃些有营养的东西,比如鸡蛋、牛奶、老母鸡、鱼类、猪肚猪肝、新鲜水果。可是现在我们上哪里去弄这些东西呀?
不过,我在办公室里存了一小袋小米和一瓶红糖。我把这些交给耀平,让他给丽雅熬些小米粥,再加些红糖。他还会给她烤一些干鱼,保证她吃下去些饭食。把她在床上安置好以后,我就返回难民营了。
明妮要大刘陪她一起到日本大使馆,去抗议他们乱抓女孩子。一开始他不愿意去,两眼在眼镜后面喷出火来。我催促他陪着去,他才答应了。他有君子风度,善于同人打交道,如果他陪着去,明妮会觉得心里更有底。
校门外边聚集了不少上了岁数的妇女,请求放她们进难民营里来。明妮和大刘一露面,人群就安静了一些。明妮走到我和霍莉跟前,我俩一直在劝说这些四邻八舍的妇女们,要她们回家去,好把地方省出来——如果还能有任何地方的话——让给年轻的妇女和孩子们。
“可是我没有地方可去了。”一位六十岁左右的女人对我哭诉。
“他妈的。”另一个声音叫喊道,“日本鬼子连老女人也不放过!丑老婆子也是人。”
明妮对我们说:“让她们进来吧。但要说清楚,她们只能待在室外了。”
“我们已经收了七千多难民。”霍莉说,“如果再让她们都进来,校园里就一块空地也剩不下了。”
“我们现在没有别的选择。”
我们开始接收新来者的时候,明妮和大刘出门去了日本大使馆,步行需要二十分钟。我在四年前陪着儿子浩文去过一次日本大使馆,那是座二层的旧楼,那次浩文是为了在日本读书,去申请长期居住签证。他两年前进了大和医学院学习,打算当一名医生。他现在还在东京,我们有七个多月没有听到他的消息了。自从战争爆发,他的来信就断了,他爸爸和我都为他担着心,可我们不能对别人说这个,特别是不能对我们中国同事说。我们只求他健康、安全。我丈夫曾经在日本学习亚洲历史,会讲日语,不过他很少使用这种语言。除了吴校长,金陵学院里没有人知道我们一家与日本的纠葛,但我知道,只要我忠实于她,她是会替我们保密的。
快到中午时,明妮和大刘坐着一辆凯迪拉克回来了。路上他们先去了美国大使馆,那里的一位留守的中国秘书派了这辆车,送他们去日本大使馆,这样去会显得郑重——秘书说,日本人很注重仪式,所以,作为一所美国大学的负责人,明妮去应该排场一些,好引起他们的重视,这样看来,开辆大型轿车去就是完全必要的。看见那辆深蓝色的轿车徐徐开来,停在了大门外边,我把准备拿给饥饿孩子们分的半桶煮红薯递给另一个工作人员,自己走到门前,看着明妮和大刘走下车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