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都沦陷(9)

 

一位花白头发的妇女在我们面前瘫倒,坐在一块石头上哭诉她的遭遇。“我女儿和我进城来卖芋头,”她呜咽道,“可是光华门前那么多人,我把她给弄丢了。我以为她可以进城门来,约好在城墙边上碰头,可是我进来以后,日本鬼子开始轰炸,城门就突然关上了。我在里边等了整整一下午,也没法出去找她。我们的家已经没了,她不知道上哪儿去呀……我那苦命的孩子,刚十一岁呀……”

有些人家倒还没有走散,可是男人们得去另外的地方找避难所。他们大多都很愿意另外去找,有些人甚至感激不尽,只要老婆孩子安全了就行。一个睡眼惺忪的男人走到明妮跟前,乞求她给家人一点儿吃的东西,因为他们没有钱。她对他说:“不用担心。我们不会让他们挨饿的。”

听说,那些也接收男人的难民营,都在迅速爆满。我们没有预料到难民来得这么快,此刻,十二月八日的晚上,已经到来一百多人了。明妮让红脸膛的路海赶快把厨房建起来,第二天早上好开始给难民分粥。

第二天早上安静得出奇,几个钟头都没有听到什么枪声。东边、西边和南边的炮击声都停止了。我们禁不住怀疑,日本兵是不是已经进入南京了?可那似乎又不大可能,因为中国军队都还守在阵地上。明妮和我正在商量如何安排拥入的难民,我们的园艺工老廖来了,递给明妮一张传单。他是她多年的朋友了,合肥来的。十八年前,明妮来到金陵,接替返回美国一年去筹钱的丹尼森夫人,当了这里的代理校长,从那时候起,她就雇了老廖,因为她想创建一所美丽的校园。“今天早上我在西山捡到的,”他指着那张纸,微笑着用粗哑的声音说着,仿佛今天对他来说不过是平常的一天,“灌木丛里有好些呢,一定是日本飞机撒下来的。我不知道上面说些什么,不过我觉得你也许很想看看。”

明妮大略扫了一遍,就递给了我。传单上印着日军华中方面军总司令松井石根的劝降书。他要求中国军队立即投降,宣称“这是保护无辜平民和古都文物的最佳选择”,所以我们必须全部放下武器,打开城门,欢迎皇军进城。劝降书中还说:“日军对抵抗者虽极为峻烈而弗宽恕,然于无辜民众及无敌意之中国军人,则以宽大处之,不加侵害。因此,我命令你们在二十四小时之内,也就是在十二月九日下午六点以前,必须全部投降,苟欲继续交战,一切战争之恐怖将尽现于南京。”

此时离最后期限只有不到十个小时了。明妮告诉老廖说,“这是日本最高长官松井石根下达的一道命令。”

“从来没听说过他。他想怎么样?”

“他要求中国人立即投降,把南京城交给他。你觉得我们应该怎么办?”

“这个嘛,”老廖抓了抓后脑勺,“我可不知道。我希望他让大家过安生日子。”

他的回答倒把明妮逗乐了。老廖不像别人,他对日本人的逼近没什么恐慌,尽管连他女儿都带着外孙们撤走了。我们知道他是一个谨小慎微的人,他关心的只是种花种菜,战争不战争的,根本不在他的视野里。可明妮还是深深地喜欢这个老花匠,他总带着一身青草气息,是个非同凡响的“绿手指”——不管是什么,他碰过之后,没过几天就变得漂亮又茂盛。等他慢吞吞地走开之后,我把他的回答仔细回味了一番。也许,在某种程度上他是对的——普通民众总得活下去,所以,不管是什么人来统治,只要他没有破坏人们的生计,大家就可以接受他。不过,我把这个念头打消了,因为日本人近来犯下的暴行都跟这样一种可能性截然相反。

松井石根将军的传单可能解释了今天早上为什么这般安静——入侵的部队一定是在等待我方对最后通牒作出反应。我把这个分析对明妮一说,她也表示同意。早上,路易斯·斯迈思到我们这里来检查医疗设施,他证实了我们的直觉。我们的电话线当时已经不通,所以他本人只好亲自跑来。金陵学院到这时候已经接受了三百难民,这让路易斯很意外,不过他称赞了我们谨慎的计划,还告诉我们说,安全区国际委员会里的四个英国人和一个丹麦人刚刚离开了南京。不过,他让我们不必担心,因为更多的人,尤其是当地人,已经开始加入救济工作的队伍了。

路易斯来自芝加哥,在南京大学教授社会学,也是一个传教士。他生性敏感,有些虚弱,但说起话来总是很富于表现力。即使在平时和大家说话,他也像在发表演说似的,大幅度地打着手势。这些天里,路易斯的情绪似乎十分高昂,仿佛迫在眉睫的围城给他输入了活力和体力。他甚至对明妮承认,他很享受“所有这些活动”。我想,他大概从来没发现自己的人生这么积极,这么富有意义——尤其是这么紧张热烈。明妮邀请他到宿舍主楼去吃午饭,我也去了。伙食很简单,米饭,清炒雪里蕻,咸鲭鱼。路易斯和明妮一样,是为数不多喜欢中国饭的外国人。这是一件好事,因为城里所有店铺都关门了,外国食品店更没影儿了。而且,常吃当地食物,据说是有助于增强人体对痢疾、疟疾等疾病的免疫力。路易斯告诉我们,他组建急救体系的努力终告失败,因为军队对所有汽车都任意征用。到目前为之,他手上只有两辆还能跑的带篷货车。作为安全区国际委员会的秘书长,他现在忙得不可开交,东奔西跑,要确保每个难民营都可以提供基本的医疗服务。

我们一边吃着饭,路易斯又谈起他和安全区委员会其他成员曾经试图促成停战协定的事儿。前一天,他们建议停火三天,在这三天里,日本皇军停止进攻,而中国军队撤出南京城,这样可以让日本部队和平进城。尽管唐将军公开的态度是“决战到底”,实际上他非常希望实现停火。他请安全区委员会致电蒋委员长,并通过现在班乃号上的美国大使馆同时致电东京。瑟尔·贝德士和美国长老会在南京的牧师普莱默·米尔士,带着唐将军的一位副官前往停泊在下关一带的美国炮舰。关于停火的电报发出去以后,唐将军和国际安全区委员会便焦急不安地等待回复,然而蒋介石今天早上回复了:“绝无可能”。

“真是愚蠢和荒唐,”路易斯评价蒋先生的拒绝,“他简直不考虑停火会拯救多少人的生命。现在南京城是在劫难逃了。”路易斯叹道,小胡子随着他的咀嚼颤动不已。他戴着一副金丝眼镜,小小的镜片几乎盖不住他暗淡的眼睛。

“他一定是为了保全脸面。”明妮说。我知道她喜欢蒋委员长,蒋委员长是个基督徒,有一次来参加过金陵学院的毕业典礼。我记得那一次,他说他皈依了基督教,因为他肩上的担子太重了,需要上帝的帮助。

我端起瓷茶壶,给每个人的杯子都加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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