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都沦陷(8)

 

十二月八日下午,明妮召集这一带的居民开了一个会,来了一百多人,其中主要是妇女。通常,这样在礼拜堂里的聚会会吸引来很多人,因为我们在会后提供的吃食,主要是面包和糕点。今天来开会的人们,却对“天食”都不感兴趣,而是急于知道,一旦情况危险,他们最快什么时候可以搬进金陵女子学院。对多数人而言,我们学院是他们唯一可以想象的庇护所了。娄小姐是为福音派教会做事的,也来参加会议了。她是个中年女人,明亮亮的眼睛,瘪瘪的嘴,前一天,明妮已经允许她搬进练习馆,负责管理住进这里的难民。娄小姐不是我们学校的正式职工,却是我们很依赖的几位当地人之一。这个娇小女子很了解附近居民谁真正贫苦,所以每当我们要救济穷人,总是找她来协助。

“魏特林院长,我可不可以把我爸爸一起带来?”一个肩膀削瘦的女子问道,“他已经卧床不起了,我不能把他扔下不管啊。”

“这个,我们的校园只为妇女和儿童开放。”明妮回答。

几个男人发出嘘声。其中一位抗议起来:“你们不能这样把我们拒之门外,魏特林院长!这不公平。”

我生气地转脸一看,那些人中间有几个游手好闲的家伙,没黑没夜地下棋、玩牌、打麻将,有几个还溜进校园来偷东西。

明妮挥手让他们住口。等到屋里安静下来,她又接着说下去:“我们学校是个女子学院,我们接纳男人们来住,是不合适的。”她转向一群妇女,“你们家男人可以去其他接受全家人的地方。”

“为什么把我们分开啊?”一个女人问道。

“你们不会分开太久的,”明妮说,“我们谈的是生与死的问题,可你还在想着怎么和你男人舒舒服服地待在一起。”

人群哄堂大笑。我们都知道那女人没有孩子,她的外号叫“怀不上”。她垂下眼皮,脸变得通红。

“哪里有同时接纳男人的难民营?”另一个女人问道。

明妮回答说,“五台山小学、交通部、南京大学的图书馆、军事化学办事处——事实上,除了南京大学宿舍楼,所有其他难民点都接纳男人。”

“那些地方离我们太远了!”一个老女人嚷道。

我的怒火快忍不住了,正想着要不要对这些自私的家伙说上几句,只见娄小姐站起身来,转身面对他们,眼镜后边一对深陷的眼睛目光坚定。“咱们要知道自己是谁,”她说,“金陵学院无论如何没有接纳我们任何人的义务,可是在东洋鬼子面前,它为我们提供了庇护所。我们应该感激魏特林院长和她的同事们为我们所做的一切。”

“闭嘴,你这马屁精!”一个男人在后边喊道。

我站起来说话了。“这里是礼拜堂,不是你想骂就骂的下等小酒馆。不许你再骂人,否则就请你出去。至于这里的男人,你们和妇女、孩子争地方,不觉得羞耻吗?就算你们不能和敌人打仗,不能用武器保护自己的家人,至少你们应该把他们留给更能保护他们的人,而你们自己,应该另外给自己找避难的地方去。”

人群不出声了,大厅里一时异常安静,使得远方的炮声突然显得更近、更响了。娄小姐和我坐下以后,明妮继续说道:“我们欢迎所有妇女和孩子,不过我们首先要尽力保护年轻妇女和女孩子们。也就是说,如果居住在安全区内,我们建议年龄稍大的妇女还是留在自己家中。”

“小男孩们怎么办呢?”一个女人从后排问道。

“问得好,”明妮说,“十三岁以下的男孩我们可以接纳。”

“我家孩子十四岁,长得很小。”一个母亲叫着。

“可是有些十四岁的男孩几乎是成年人了。我们得省出地方来给女孩子们和年轻妇女。至于你儿子嘛,你应该说他只有十三岁。”

这话引来一阵大笑。

“我们什么时候可以进来?”还是那个女人接着问。

“到了留在家里不再安全的时候。只可以带着你们的铺盖、几件换洗的衣服,和少量的钱过来,箱子什么的都不要带。”

会议结束之前,热情的娄小姐大声朗读了《旧约·诗篇》第七十章。她用高亢的声音念道:“主啊,求你速速来帮助我。”我们都站起来,一起唱了赞美诗《万古磐石》。我敢说,只有少数人背得下来那歌词,有人双手捧着大本的赞美诗集。然而,我们人人都放声歌唱,歌声真切而有力。

那天晚上,我们迎进了第一批难民。他们大多来自乡下,有的人是从东边三四百里远的无锡一路跋涉而来的。日本人不仅抢掠了他们的村镇,还抓走了青年男女,他们只好弃家而逃,跑到南京来,或是跨过长江跑到浦口去。他们完全不知道日本人已经占领了南京外区,切断了中国军队在那边撤退的路线。日本兵沿路把大部分房屋付之一炬,用不着的东西看见什么毁什么,把铁路两侧一里多宽的灌木丛和树林悉数砍倒,以防他们运输补给品的火车遭到埋伏。为了保卫首都,中国军队也摧毁了一些民房,尤其在句容一带。同时命令居民离开自己的村庄,然后把他们的住房烧掉,好为大炮扫清所有可能的障碍,这就造成南京各个城门前都聚集了大批难民,希望能进城来。

读书导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