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没用的废物!你是永远别想有出息了!”父亲暴怒的喝骂声又隐隐在耳边响起。
他看着天上那自由自在飞翔着的雄鹰,鼻子微微有些发酸。
“没用的废物”,这就是父亲生前对他使用最多的称谓。至今一想起,依然那么刺耳心酸。多年以来,父亲最热衷做的,就是羞辱和贬低他这个儿子。父亲厌恶他,他可以理解,可父亲时常用最刻薄的语言将他贬损得狗彘不如,神情间那份痛恨,已经不像是面对一个有缺点的孩子,而像在诅咒一个十恶不赦的罪人,这又是为了什么呢?
呵,现在追问这些又有什么意义呢?栘园的草木黄了又绿,父亲已在几年前去世,而他也已经成为自己孩子的父亲。生活平静得像一潭死水,再也掀不起任何波澜。
只是到了这宠辱皆忘的年纪,他却常常莫名其妙地生出一些新的想法,似乎想要做点什么特殊的事情——尽管他自己也不知道是什么——来改变这平凡而无味的生活。
也许是被父亲压抑得太久的一些念头,此时终于得以释放出来了吧,只是这释放来得太晚了。他最有雄心和精力建功立业的时间,已经在半情不愿的随波逐流中消磨掉了。现在,他年过四十,没有机会,也没有勇气去另外走出一条路来了。
他爱他的妻子和孩子,他们是他暗淡的人生中唯一值得宽慰的色彩。然而也正是为了他们,他无法像那些野心勃勃的年轻人一样去闯荡冒险,以求封妻荫子的荣耀。
他叹息了一声。
也许他注定只能这样庸庸碌碌地过完自己的一生,没有谁会知道,在这个沉默寡言、奉职谨慎的循吏的内心深处,曾经期望过一种截然不同的人生。
算了,世界上有那么多人,并不是每个人都能实现自己最初的梦想。
谁知道呢?
也许那些在他眼里胸无大志的庸常众人,也曾和自己一样,有过一些令人激动的愿望和想法,只是耽于各种因缘际会没能实现。
既然如此,他又何必喟叹呢?况且他有什么资格自伤不遇呢?
文不足安邦,武不能定国。靠着家世门荫带来的机会,不需要从底层苦苦奋斗,一上来就是常人难以企及的中郎。就是现在,他的工作也可以叫许多平民子弟嫉妒,每月六十斛谷的俸禄,所做的不过就是每天检查一遍园中的鞍马鹰犬,修整好那些皇帝上林围猎时用的弓矢缴缯。
他实在没什么理由为这根本算不上糟糕的命运郁郁寡欢了,可这几年来,内心深处时时生出一种感觉,好像有些事被他遗忘了——一些极其重大的事。有时当他看着那些猎鹰在天上翱翔,这种感觉就更为强烈,但真要抓住这感觉细想,又不知是从何而来。就好像看着远方时,眼角瞥到一件庞然大物,可待到收回目光定睛细看,那物却又消失了。
这使他总隐隐担心因为自己的遗忘而导致了什么不可挽回的灾难。他一再自问,天下之大,有什么大事需要他这么个无足轻重的小人物来完成呢?以他的现状,最好的前景不过就是进六厩,可六厩有那么好吗?每当看到那些汗出如赭的骏马,他只觉得那汗血都是人血。当年李广利西征,用兵十多万,生还者不足两万,加上国内无数因为此役千里转输、横死沟渠者,御厩那些大宛良马,哪一匹身上不是背负着几百条人命?
他从来就没有盼望进“天子六厩”。这唯一的升迁之阶,他都无意攀登,未来对于他早已毫无悬念,那又有什么可忧心的呢?那莫名的焦虑,也许只是父亲过于严厉给他留下了心病吧?或者……是因为那个相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