连载12 刘文典:“《庄子》嘛,我是不懂的喽,也没有人懂”
【人物索引】
刘文典(1890-1958),字叔雅,原名文骢,笔名刘天民,安徽合肥人。人文大师,校勘学家。九三学社成员。自幼入教会学校学习英语。1906年入芜湖安徽公学,受到老师陈独秀、刘师培的影响,积极参加反清活动。1907年加入同盟会。1909年东渡日本,就读于早稻田大学,其间积极参加革命活动,随章太炎学习《说文解字》。1912年回国,同于右任、邵力子等在上海办《民立报》,任编辑和翻译。1913年再度赴日,任孙中山秘书处秘书,并参加中华革命党,反对袁世凯复辟活动。1916年回国后,由陈独秀介绍到北京大学任教,发愤从事古籍校勘,经过数年努力,完成第一部学术著作《淮南鸿烈集解》,受到学术界好评,学术声誉由之大振。1919年五四前后,曾任《新青年》英文编辑。在北京大学期间,讲授《淮南子》研究、校勘学、先秦诸子研究等课程。1927年出任安徽大学文学院院长、兼预科主任、校长等职。1928年重回北京大学任教。1929年任清华大学国文系教授兼主任,同时兼任北大教授。1938年辗转至昆明,任教于西南联大。1943年任云南大学文史系教授直至退休。曾当选为全国政协第一、第二届委员。
一字之微,征及万卷
刘文典既是驰名中外的国学大师,也是抗战前后北大与西南联大的一块“金字招牌”。20世纪三四十年代,清华、北大、南开、西南联大的学生都知道刘文典的大名,不少中外学者也都听过他那如数家珍似的讲课。他讲授的课程,囊括古今中外,从先秦到两汉,从唐宋元明清到近现代,从希腊、德国到日本。课程有《校勘学》《庄子》《史通》等十几门。他在课堂上,谈古论今,厚积薄发,手之舞之,足之蹈之,神采飞扬,学生在课堂上如醉如痴,完全沉浸在美的享受之中。
安大事件后,刘文典应蔡元培邀请,又回到北京大学任教。在北大,刘文典开的课达10门之多,主要有《文选学》《校勘学》《先秦诸子研究》和《庄子研究》等。他授课非常有特色,既注重疑难字句的考订,又不囿于繁琐的训诂,善于旁征博引。他不照本宣科,往往结合自己的研究心得,对学生循循诱导。对学生不得要领地乱用参考书,他会诙谐地说:“去神庙烧香拜佛,烛光闪闪,烟雾袅袅,神佛真容常常模模糊糊、影影绰绰,只有拨开云雾,才能看清庐山真面目。”文史大家游国恩、王力、张中行、任继愈等,都曾沐浴过他的教泽。张中行在《刘叔雅》中津津有味地说:“一次是讲木玄虚《海赋》,多从声音的性质和作用方面发挥,当时觉得确是看得深,谈得透。又一次,是泛论不同的韵的不同情调,说五微韵的情调是惆怅,举例,闭着眼睛吟诵‘风压轻云贴水飞,乍晴池馆燕争泥。沈郎憔悴不胜衣。’念完,停一会,像是仍在回味……对他的见解,同学是尊重的。”
每逢讲授诗歌,刘文典常常摇头晃脑、浅吟低唱,每到激越处则慷慨悲歌。他不仅自己吟诵,还要求学生模仿。有的同学不遵命,他虽不悦,但也不苛责,只是打比方点拨:“诗不吟,怎知其味?欣赏梅先生(兰芳)的戏,如果只是看看、听听而不出声吟唱,怎么能体会其韵味呢?”
刘文典不仅课上得有特色,著述也颇宏富。除校勘古籍外,还有大量译著。他刚到北大当教授时,年仅27岁。当时的文科办公室被称为“卯字号”。里面有两只老“兔子”—己卯年生的陈独秀、朱希祖,三只小“兔子”—辛卯年生的胡适、刘半农和刘文典。北大人才济济,刘文典深感自己学识浅薄,自忖要想在北大立足,没有著述支撑不行。他以古籍校勘为目标,把重点放在秦汉诸子上。历数年青灯黄卷,1923年,商务印书馆出版了他的《淮南鸿烈集解》。胡适在所作序中推崇说:“叔雅治此书,最精严有法。”那时胡适已倡导白话文,为表示对这部书的尊重,破例用了文言。该书出版后,受到学术界的好评,刘文典的学术地位也大大提升。此后他仍发愤不止,1939年又出版了《庄子补正》。
“一字之微,征及万卷”是刘文典的治学格言。校勘古籍不仅字字讲究来历,就连校对他也从不假他人之手。在致胡适的信中,刘文典大叹校对的苦经:“弟目睹刘绩、庄逵吉辈被王念孙父子骂得太苦,心里十分恐惧,生怕脱去一字,后人说我是妄删;多出一字,后人说我是妄增;错了一字,后人说我是妄改,不说手民弄错而说我之不学,所以非自校不能放心,将来身后虚名,全系于今日之校对也。”他所征引的材料,特别强调“查证原文”,以免以讹传讹,灾梨祸枣。他的一位老学生李埏,在20世纪40年代曾向他借阅过一本有关唐三藏取经的书,发现书的天头地脚及两侧空白处都布满了他的批注。注文除中文外,还有日文、梵文、波斯文和英文。“其知识之渊博,治学之严谨,令人叹为观止。”
“太上教授”,妙语惊人
1938年,刘文典到西南联大任教。他主讲《文选》课,常常乘兴随意,不拘常规。上课前,先由校役带一壶茶,外带一根两尺来长的竹制旱烟袋。讲到得意处,他就一边吸旱烟,一边解说文章中的精义。讲到得意处,从不理会下课铃响,有时一高兴就一连讲三四个小时,直到5点多钟才下课。有一次,他上了半个小时就结束了。他对同学们说:“今天提前下课,改在下星期三晚饭后7点上课。”大家不解其意。原来,下星期三正是五月十五,他要在皎洁的月光下讲《月赋》。当日晚间,月上中天,学生们在校园里围成一圈,而他就坐在中间,当着一轮皓月大讲《月赋》,生动形象,见解精辟,情景交融,俨然一副魏晋名士风度。此情此境,令听者沉醉其中,不知往返。
有一次在课堂上,学生问刘文典怎样才能把文章写好,他说只要注意“观世音菩萨”就行了。众学生不解。他加以解释说:“‘观’是要多多观察生活;‘世’是要明白社会上的人情世故;‘音’是文章要讲音韵;‘菩萨’是要有救苦救难、普度众生的菩萨心肠。”
刘文典在西南联大任教,向来看不起搞文学创作的人。沈从文要提升教授时,他说:“沈从文是我的学生,他要是教授,我岂不要做太上教授了吗?”他认为“文学创作能力不能代替真正的学问”。刘文典自称“太上教授”,给人的感觉不够谦虚。但他学识渊博,学贯中西,通晓英、德、日多国文字,是国内著名学者之一,又让人不得不佩服。陈寅恪称其为“教授之教授”,“大师之大师”。
“庄子”自诩,“红楼”击节
刘文典长期潜心研究《庄子》。1939年,他推出10卷本的《庄子补正》,引起学术界的轰动,陈寅恪为之作序,推崇备至地说:“先生之作,可谓天下至慎矣……先生此书之刊布,盖将一匡当世之学风,而示人以准则,岂仅供治《庄子》者之所必读而已哉!”以陈寅恪当时泰山北斗的地位,这样的评价已经相当了得。对此,刘文典颇感自得。他曾在公开场合毫不掩饰地宣称:“古今真懂庄子者,两个半人而已。第一个是庄子本人,第二个就是我刘某人……”
除了《庄子》,刘文典讲《红楼梦》也堪称一绝。有一次,吴宓要讲《红楼梦》,刘文典知道后,也就近找了个教室,和吴宓对着讲《红楼梦》,公然唱起了对台戏。刘文典身着长衫,缓步走上讲台;一个女生站在桌边,用热水瓶为他斟茶。他从容地饮尽一盏茶后,霍然站起,有板有眼地念出开场白:“宁—吃—仙—桃—一口,不—吃—烂—杏—满筐!仙桃只要一口就行了啊……我讲《红楼梦》嘛,凡是别人说过的,我都不讲。凡是我讲的,别人都没有说过!今天给你们讲四个字就够了。”于是他拿起笔,转身在旁边架着的小黑板上写下“蓼汀花滁”4个大字。他对于“蓼汀花滁”的解释是:“元春省亲游大观园时,看到一幅题字,笑道:‘花滁’二字便好,何必‘蓼汀’?花滁反切为薛,蓼汀反切为林,可见当时元春已属意宝钗了……”
这次讲座原定在一间小教室里开讲,后来因为听课的人实在太多,不得不改为大教室,结果还是不够坐,只好改在联大教室区的广场上,学生席地而坐,洗耳恭听。在听讲座的人群里,除了百十号学生外,还有一位大名鼎鼎的教授—当年清华国学院的主任吴宓,他坐在最后一排。刘文典每讲到得意处,便抬头向后排张望,然后问道:“雨僧(吴宓的字)兄以为如何?”每当这时,吴教授照例起立,恭恭敬敬地一面点头一面回答:“高见甚是,高见甚是。”惹得全场暗笑不已。后来,吴宓在日记中写道:“听典讲《红楼梦》并答学生问。时大雨如注,击屋顶锡铁如雷声。”可见,吴宓不得不佩服刘文典的讲座魅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