佛语云：相逢是缘。
行为做派给今天中国的40代人留下深刻影响的日本演员高仓健，也说过一句话：相逢即人生。
世界上有六十几亿人口，尽管我们每天都会认识许多人，但仍然有更多的人，在我们一点都不知道的世界，在我们一无所知的时间和空间中出生、成长、默默地消逝。尽管他们与我们生活在同一时代，甚至和你出生的年月日都完全相同，但缘份未到，你却永远握不到他温暖细腻或粗大有力的手。而即使有缘能修到同船共渡，又有多少人下船后各奔东西，再不曾记起。所以，有缘而相逢，并能留下终生不忘的印象，并不是一件容易的事情。
在关于王敏的这篇文字开篇之时写下这段文字，是因为提笔之际，想到了和王敏最初也是唯一的一次见面。那时我在日本北陆地区的小城富山留学，偶然听一位日本朋友说，有一个叫“草刈十字军”的组织搞活动，很有趣，听说其中还有中国人从东京来参加。出于好奇便去看了看，那时见到的中国人，便是已经在大学任教的王敏，那是90年代初。她获得著名的“山崎奖”，成为在日华人中轰动一时的人物，都还是后来的事情。
那以后曾因为办刊物约稿件打电话联络过。还有去年社科院日本所开研讨会，听说她来北京了。本想去参加会议的，因为清华这边的事情脱不开身，没有去成。所以和王敏终究只见过一次面。但在阅读王敏的文字时，我不只一次回想起那次偶然的会面，也许是那次见面给我留下了深刻印象的缘故。
王敏活跃的领域之一，是对日本著名诗人、童话作家宫泽贤治的研究。宫泽贤治（1896-1933）是日本文学史上一个近于神话的存在。这位作家曾在不到一年的时间里创作出26篇童话，一天写下830行诗作。他在疾病中创作出流传广远的《银河铁道之夜》、《风又三郎》、《大提琴高修》等作品，人却仅仅活到37岁便因病辞世。在日本留学打工的岁月，记得风雪中推着已经骑不动的自行车穿过神通川大桥，寒风凛凛，扑面如刀。那时我曾心中暗诵过“雨にも负けず，风にも负けず，雪にも，夏の暑さにも，负けぬ，丈夫な身体を持ち。 欲はなく，决してらず，いつも静かに笑っている……（不怕风，不怕雨，何惧严寒酷暑，一副结实身骨，没有欲望，绝不恼怒，恬静的笑容在我脸上永驻。）这是能在风雪中给人温暖的诗句啊。作为一个研究者，我很羡慕她找到了一个最好的研究对象。宫泽贤治的作品，在纯净的幻想世界中，确有一种激励人向上的力量。王敏的宫泽贤治研究，在日本现有的学术框架中可谓别开洞天，有着不可替代、不可忽视的地位。作为一位来自中国的日本文学研究者，王敏是以深厚的中国古典文学为背景展开阅读和研究的，这就为她找到宫泽贤治的创作与中国文化深刻的内在联系提供了契机。而这种联系常常是为其他日本研究者认识不到的。比如她找出了宫泽贤治创作的童话《北守将军和医生三兄弟》与杜甫的五古《北征》、李白的乐府《战城南》之间的联系，找出了其与唐代诗人卢纶的《塞下曲》之间的联系。这种联系通常在阅读中不会被注意到，而一旦被细心扒梳出来，我们每个人都会恍然大悟，说一句“原来如此”。
比如她指出“みそかの晚とついたちは/砂漠に黑い月がたつ/西と南の风の夜は/月は冬でもまつ赤だよ/雁が高みを飞ぶときは/敌が远くへにげるのだ/追おうと马にまたがれば/にわかに雪がしゃぶりだ”来源于唐人“月黑雁飞高，单于夜遁逃。欲将轻骑逐，大雪满弓刀。”细细看一下，这两首诗确实如出一辙，相互之间的影响关系是非常清楚的。更难能可贵的是，王敏还以女性特有的细致对隐含在宫泽贤治作品深处的中国文学的影响做了深入的研究。她成功地找到了《西游记》对从未到过中国的宫泽贤治创作潜在而深刻的影响。这样踏实的研究，对揭示贤治文学世界的产生背景，意义无疑是极其巨大的。王敏在这一研究领域付出的辛勤劳动也得到了日本同行的高度评价。2000年，她以“宫泽贤治和中国”为题向日本著名的御茶之水女子大学提交了博士论文，并获得了这所名牌女子大学的博士学位。
王敏是旅日中国学者中著述最多也最为活跃的学者之一。除了《宫泽贤治：飞翔中国的向往》（岩波书店）、《谢谢！宫泽贤治》（河出书房新社）、《宫泽贤治与中国》（国际语言振兴协会）等与宫泽贤治研究相关的著作，还著有立足于比较中日文化差异的《“推”之中国，“拉”之日本》（国际事业出版）、《真、善、美》（讲谈社）。而更多的，则是向日本介绍中国文化的著作。给我留下较深印象的有《花语中国心》（中公新书）、《中国人的“超”历史想象》（东洋经济新报社）以及物语版《红楼梦》（太阳出版）。她还主编了《中国4000年历代皇帝人物事典》（河出书房）、《中国历代王朝秘史事典》（河出书房新社），还先后在《朝日新闻》、《世界周刊》、周刊《日本与中国》、《中国语世界》、月刊《听中文》等报刊杂志上撰写专栏，在NHK电视台“视点?论点”、朝日电视台、日本电视台频频出镜。去年10月，王敏走进了《彻子的小屋》，和日本著名作家、电视主持人黑柳彻子做了对谈。黑柳彻子说，这是她在主持《彻子的小屋》这一电视节目27年中第一次与旅日中国人进行交谈。中国古代四大名著中，《三国演义》、《水浒传》、《西游记》都传到了日本并拥有广泛的影响，惟独被中国文学研究者们推为古典小说创作最高峰的《红楼梦》，在日本却很少为人所知，影响不广。有感于此，王敏便将《红楼梦》简写、用现代日本语译出，并得到日本漫画家北本守正的配合，推出了三卷本漫画版《红楼梦》。一位大学教授为漫画撰写脚本，这在日本很多学者看来很可能是“非常识”的，然而王敏做了。
开篇我提到了和王敏见面的那次“草刈十字军”的活动。“草刈十字军”这一民间组织产生于1973年，反对向林地播撒除草剂运动。当时在足立原贯教授的呼吁下，许多学生自愿组织起来，共同到富山的森林中动手除草。这一活动后来扩展到全国，几十年坚持下来，活动内容也扩展到生态、环保等诸多领域。90年代，“草刈十字军”远征中国，在游览中国名山时，他们带着大大的垃圾口袋，一路观光、一路拣拾沿途的旅游垃圾。他们背负着大袋的旅游垃圾下山的形象通过电视传到中国的千家万户，曾带给中国观众不小的冲击。这样看似简单但坚定地立足于民间的草根性活动，对于社会的发展、演进其实影响十分巨大。我总以为，在“草刈十字军”的活动中见到王敏，是具有某种象征意义的。也许在许多学者看来，王敏更应该专一于宫泽贤治研究或日本文学研究，她的工作太“杂”、太“初级”，甚至沦落到“漫画”的层级，但在我，却正在这里感觉到了一个中国女性顽强、持久地致力于沟通中日两国文化的强韧力量。我所读过的王敏的文字，几乎没有涉及到敏感的政治话题，触目所及都是与生活密切相关的内容。这一切通常很难引起社会轰动性的注目，但正因为与普通人的生活和思想息息相关，所以或者更能经得住岁月的磨洗、可大可久。
加油啊，王敏！
2003年4月19日 清华园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