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
大学时代的旧友老张,本黑龙江鹤立人氏。上个月相见,十五年契阔,听说我放弃文学研究起日本,深觉意外。杯觥交错之际,他突然意外地冒出了一问:
“日本子是该研究研究。有件事你琢磨琢磨,日本人为什么崇拜坟圈子?”
“?”
“这事儿我打小儿听说的。村里老人讲古说,我们村边那儿的大坟,听说是伪满时日本子开拓团留下的。村里老人说,伪满那阵子,每天鬼子起床,老老少少都朝那坟行礼。可文革时红卫兵把坟挖开,里边连骨头都没有。这小鬼子,邪了门了。”
“那坟快到坟头上的地方,是不有块石头?”
“有有有,你见过?我们小时玩藏猫儿,没少在那坟上跑上跑下,是伸出一块石头。这鬼子就是邪性,坟上还压块石头,大概是怕死人跑了。”
“那是富士信仰啊。”
我脱口说出这句话,自己都有些觉得怪怪的。
死人的力量是巨大的。
身禄以自己为牺牲,换来了富士信仰的大繁荣。特别是在关东一带,到处是身禄的弟子们活跃的身影。“富士讲”发展得规模越来越大。史称“江户八百八讲”。“八百八讲”是多少有些夸张的数字。有日本学者考证说,真正存在过的大约有三百多讲。参加“讲”的日本人共同集资,每年资助部分成员登富士山,拜仙元大菩萨,拜食行身禄的墓。也许这“富士讲”发展的速度和规模太快太大,让江户幕府感到非常不放心。从1742年开始,幕府一次又一次发出禁令。但已经点起的火不会那么快就熄灭。“富士讲”不仅屡禁不止,而且在江户城内,热心的信者们也堆起小小的富士山顶,那山顶接近的地方,还专门埋上一块乌帽子岩,起了个名字,叫“富士冢”。
想来被我的老同学称为坟圈子的大坟包,应该就是一座“富士冢”。坟上压的那块石头,应该就是乌帽子岩。查一下史料,鹤立的日本开拓团大多来自茨城县,那么堆这座“富士冢”的应该是日本古代常陆国那一地区“富士讲”的信者们。回想当年这地方的人尊崇筑波山且大不以富士山为意的往事,感慨系之。
在另一个时空,死人的力量同样被转化为了精神的动力。
1862年,倒幕运动志士相羽美静等人在京都灵山招魂场为死于倒幕运动的志士们举行了一场祭祀活动。这场祭祀被认为是后来招魂社的起源。明治天皇举行宫廷政变后,幕府军曾和倒幕的明治政府的军队在鸟羽、伏见激战过四天,三千多名政府军的官兵死于此役。明治天皇为此在京都东山建立了招魂社,祭祀那些为天皇政权而死的“皇军”的灵魂。1869年,政权由京都移向东京,京都东山的招魂社也迁到东京九段坂。10年后,明治天皇正式把招魂社命名为“靖国神社”。
从中日甲午战争到二战,成千上万的日本人怀着“神国”的信仰走向战场。他们自以为是“神”特殊的子民,相信一己之躯即使“玉碎”,灵魂却可以走向“靖国神社”。十几岁二十几岁的神风特攻队员们最后握别时,大都说一句“靖国见”。靖国神社的“英灵”不断在增加,明治天皇一代达到近12万,到大正天皇一代,增为13万,到1941年,增至22万,到二战结束,这个数字增加到246万。神国信仰成了把日本人推向战场最有力的动员武器之一。
到1945年为止,靖国神社祭祀的都是那些相信天皇是神、日本是神国、是神灵福佑之国、并为天皇“八肱一宇”的“大业”捐躯者的灵魂。靖国神社的存在,和天皇信仰、和天皇制有着至深密的关系。
今后的靖国神社“英灵”数字大概还将不断增加。1993年,派往柬埔寨的高田晴行警部补受到当地武装分子袭击丧命异国,成了战后死于日本自卫队海外派兵活动的第一人。进入21世纪后,随着日本自卫队加速向海外派兵的步伐,像高田晴行这样的牺牲者今后会越来越多。这些人将被与1945年为止死于战争的“英灵”们“合祀”在一起。在这一层面上,参拜靖国神社的问题,是与今天日本再军备和海外派兵的既定国策相互贯通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