世间向来认为女人胆子小,但实际上,日本爱读恐怖小说的,高中女生居多,好像她们正可以藉一惊一乍萌动并炫示那日益膨胀的青春。日本又自古有"女流文学"的传统,当今女作家在恐怖小说分野也大显身手,如筱田节子、坂东真砂子、小野不由美、恩田陆,相继于1990年代前半崭露头角,可谓恐怖小说的四大掌门人。1999年以短篇小说《贼吓人》获得第六届日本恐怖小说大奖的岩井志麻子也是女性,获奖后别夫抛子,从冈山来东京专事写作。筱田节子、坂东真砂子,再加上小池真理子,先后获得日本两大文学奖项之一的直木奖(岩井志麻子也获得山本周五郎奖),似亦可佐证恐怖小说的文学水准,虽然她们都并非裹足于这一门类。
坂东的小说题目多用汉字,如《死国》、《狗神》、《虫》、《桃色净土》、《蛇镜》、《樱雨》、《山妣》,照搬过来,我们中国人见了也心有所动,有一种荒古僻壤的吊诡。她还好用谐音,"死国"的故事发生在"四国",她写道:"四国是死国。神谷的石柱沈入泥潭,死国消失在此世之外。可是,该岛上如今也涡旋着死者的心。死者在我们身边,看着我们。等待着我们叫出他们的日子……"这里如果用假名(注音),恐怕"四国"与"死国"的故事就不容易讲清了。
《死国》的主人公神明比奈子年过三十,独身,画海报很有点名气。看见自己每天映在镜子里的肌肤已不像过去那么有弹性的时候,发觉了同居的泽田透另有新欢,于是在盂兰盆时节从东京回到四国的矢狗村。她出生在那里,度过小学时代,已离开二十年。白鹤似的日浦莎代里是她最要好的女同学,但遇见的第一个老同学告诉她的第一个消息,是莎代里已死去多年。莎代里的母亲照子是跳大神的巫婆,能把死者的魂招到女儿身上。巫婆传女不传男,莎代里一死,日浦家断了血脉。当年比奈子和莎代里,还有男同学秋泽文也,三个人常去附近的神谷玩。神谷是山间小谷,村人把那里当作圣地。秋泽对大都市生出徒劳感,返回故乡,在村公所做宣传工作,整理乡土资料时读到莎代子的父亲日浦康鹰写的小册子《四国古代文化》。小说藉这本小册子讲述四国的民俗信仰,营造久远流传下来的蛮荒的恐怖。
秋泽告诉比奈子:四国八十八处本来是修验者们沿海边的险路徒步修行的场所,后来就出现今天巡礼者领取护身符的名刹。弘法大师在八世纪末期巡礼过那些"灵地",传承为现在的四国巡礼。巡礼者的草笠上不是写着"二人同行"吗？那就是和弘法大师一起走路。四国巡礼的路上,走着一个枯槁疯癫的女人,是照子。但她和别人走的方向相反,不是往右环绕四国岛,而是从第八十八处名刹开始,逆行到第一处名刹。照子对比奈子说过:"你过去和莎代里好,我实话告诉你,日浦家自古相传,往左是去死国的路。拼命想着死去的人,按死人的岁数往左转四国,就能把死人从死国领回来。"照子已经走了15趟,是莎代里死时的年龄。
比奈子变成大都市女性,和守着乡土生儿育女的女同学迥然不同,泽文为之动心,领她重访神谷。比奈子感觉有视线看着她,那是莎代里的视线。其实,这视线过去就看着秋泽,他佯装不知。莎代里中学三年级时溺死在神谷涌出来的逆川,但视线依然看着他,使他婚姻破裂,终于返回矢狗村。对于秋泽,那视线是哀怨的,但对于比奈子,则充满了嫉妒和憎恨,似乎要杀死她,因为她要夺走秋泽。
《四国古代文化》里说:灵是双重的,由魂魄二字表示出来。魂由云和鬼构成,人死了以后魂从肉体游离,像云烟一样升腾,希求净化。魄由白和鬼构成,人体化为白骨,魄犹留在旁边,固执于肉体,固执于生。在四国,净化灵魂的场所是石槌山,聚集灵魄的场所是神谷。比奈子和秋泽去石槌山。此山是四国最高峰,山岳信仰的修验道之祖役小角开创的灵山。起雾了,一片白色的雾海,只剩下石槌山峰巅像孤岛一样浮现。仿佛世界消失了,比奈子感到恐怖,但秋泽看见的是天地初开的景象。响起了少女的笑声,莎代里现形了。"秋泽和莎代里对视。二人的视线被看不见的线牵连,互相纠缠。那紧迫的目光惊呆了比奈子,地鸣山摇也远去。只是短暂之间,却好像永恒的时间流逝。"
《死国》讲的是爱情故事,几重的爱情。比奈子对同居情人的淡漠,对小学男同学爱恋的复苏;莎代里对爱的执著,秋泽对爱的迷惘;照子一心要复活女儿的爱的疯狂。每一种爱都沉重得令人恐怖。爱超越死,这话是美丽的,但若变成现实,就会是死人和活人互相争夺爱。这些爱交织在一起,在双重场景中展现。一重是老同学重聚,自有一种返朴归真似的温馨,另一重是四国巡礼者虔诚的身影。莎代里被父亲拽回死国,照子又决然上路--上下一身白,头戴草笠,颈挂褡裢,脚穿草鞋,手拄木杖,腰间铃铛摇晃。巡礼的铃声在整个故事中回荡。
秋泽溺死了,比奈子返回东京。对于她来说,故乡已经是异境,她不过是一个过客。而"男人和女人的关系不能停留在一个地方,就像不断前进的列车。即便恋爱成功,列车也继续奔驰。燃料是女人的感情。女人总在追求新场所,相信前面的景色比现在的景色更美。如果对列车旅行尽头的景色感到幻灭,就换乘别的列车,期待这次能遇见美丽的光景。看来女人基本是乐天派"。但莎代里死也要爱,那种执著惊心动魄,足以让读者忘记鬼影的恐怖。
《死国》发表于1993年,翌年坂东又创作《虫》,获得日本恐怖小说大奖的佳作。但是从文学的角度来看,《虫》算不上成功,似乎出现了返祖现象,文字又退回单调的路数--她本来是写文童文学的。多用象声词,也显然是受了漫画拟音手法的影响。用文学形式追求扎根于日本风土和文化的怪诞和幻想,坂东有筚路蓝缕之功,但她不愿被叫作恐怖小说家。她说:意识恐怖小说创作的是头两部作品,写《蛇镜》时反倒尽量删去那种要素。虽然喜欢恐怖,但总被要求千篇一律的笔调可就腻烦了。获得直木奖的《山妣》描写深山村落的自然和习俗,就只能算作推理小说了罢。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