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5.何谓史观?

司马辽太郎说:"我以为史观是非常重要的,有时不把史观横在心上就闹不清对象的情形。史观是挖掘历史的土木机械,但仅此而已。土木机械要好好擦,但变成它的奴隶就无聊了。看历史的时候有时必须停下便利的土木机械,用手挖掘。"

对于历史,司马作壁上观,更作楼顶观,他时常说:

"从楼上眺望下面,平常住惯的街道也像是完全不同的地理风景了,小车小人在其中往来。我喜好这种视点的物理性高度。就是说,看一个人的时候,我爬楼梯登上房顶,从上面再俯视地看那个人。比在同样的水平面上看他别有趣味。"

又说:"历史小说处理完结了的人生。例如丰臣秀吉临死挂念着秀赖的命运。秀吉本身不知道自己的命运,但400年后的我们知道。就是说,能从上面俯瞰完结的人生,这就是历史小说的魅力。"

历史小说家把握历史的本质,基于史料,驱使想像力,建构可能有的过去时代。优秀历史小说家应独具史识史眼。司马辽太郎的鸟瞰不等于客观性,倒可能更主观,更容易产生错觉和虚像。居高临下,也许就只看见高居于民众头上的人物,所以他不写下级武士,不写吃不上饭的农民,不写为宗教暴动的民众,如评论家吉本隆明所言,那就不是幕末的真正历史。司马笔下总是写整个战役、整个战场,倘若写的是一对一的剑客厮杀,就要被归入武侠小说,例如与他前后脚去世的小说家藤泽周平。两相对照,藤泽只是在同一水平面上描写人情世故。他说自己不是司马作品的"忠实读者":总算读到最后的作品只有《刘邦与项羽》等三部,此外断断续续读了报纸上连载的《花神》,至于舆论叫好的《龙马逝》、《坂上云》、《如翔》都没读过。

这三部长篇小说是司马文学的代表作,尤其为公司老板所爱读。著名小说家吉村昭不领"司马辽太郎奖",理由是惭愧,几乎没读过司马小说。藤冈信胜则绝口称赞,说自己"转变了认识结构,最初的恐怕也是最大的原因是读了司马辽太郎的作品"。这简直帮文艺评论家小林秀雄的说法做了一个注脚--"本来史观这东西应该是造访实存历史的手段,是工具,但这手段或工具变得精致,变得万能,手段或工具就摆出一副该历史的面孔。"从历史小说中不可能学到真正的历史。读了历史小说就以为自己明白了历史是读者的误区,也像是历史小说的陷阱,甚至写得越好,越像那么回事,陷阱也就越深。小说家大冈升平担忧:"今日耽读《坂上云》的'庶民'不就是要走1930年代读着吉川英治的《宫本武藏》追随日本法西斯化的'国民'同样的路吗?"

司马辽太郎承续了评书传统,尤擅长把史实与想像衔接得天衣无缝,虽然意识着当代的现实,但人物造型不乏历史感。他的小说有一种报道笔调,或许日本人就当作新闻报道读,信以为真,却正是我所厌烦的。我爱读的是司马随笔,常读到有趣的野史逸事。其实,他的那些长篇巨制也时而陷入逸闻主义,人物丧失真实的历史性格。晚年司马辽太郎不再写小说,只写《此国模式》、《漫步各地》之类的历史随笔和游记,于是就有了跟台湾李登辉的谈话,惹恼了某些国人,乃至在国际书展、翻译出版上施以封杀。我倒觉得该感谢司马才是,不然,李登辉怎么会说出心里话,赤裸了他的历史悲哀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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