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2.近代历史小说之始

(日本历史小说札记之一)

按照卢卡奇(1885-1971)的界定,鲁迅的《故事新编》不能算历史小说,正如鲁迅本人所言:"叙事有时也有一点旧书上的根据,有时却不过信口开河。而且因为自己对于古人不及对于今人的诚敬,所以仍不免时有油滑之处。"

关于历史小说,卢卡奇是这样论述的:

"历史小说确立于19世纪初,大致是拿破仑一世没落的时代。(司各特的《威弗利》于1814年出版)。当然,取材于历史的小说在17、18世纪就已经存在。岂止如此,若在改编古代史或神话的中世故事中寻找历史小说的滥觞,或者再上溯到中国或印度搜求其起源,也不是一无所得,但进行这种探索并不会发现本质的东西,以说明历史小说这一现象。17世纪的所谓历史小说只有外观题材,即只有衣服是历史的而已。不仅登场人物的心理,甚至连其中所描写的风俗也是作者时代的。18世纪最有名的'历史小说'、沃尔波尔的《奥特兰托堡》也不过把历史仅仅当作衣服来利用,唯有所描写的环境稀奇古怪被注意,没有把艺术地忠实地写出历史的一个具体时代当回事。司各特以前的所谓历史小说确实欠缺历史观点--从那个时代的历史特征导出固有的历史性,即登场人物的特殊性。伟大的批评家布瓦洛对于同时代的历史小说是大加批判的,然而连他也只重视登场人物的社会性、心理性真实。他要求领主的爱情与牧童的爱情必须是不同的,但实际上艺术描写之际的历史性真实问题犹置之度外。

18世纪的现实主义大社会小说描写同时代人的风俗与心理,在世界文学史上划时代地使文学贴近了现实,但也完全没有把这一点当作问题,即登场人物为时代所规定这样来具体把握。当时的现实被描写得无比具象,符合生活的真实,但那现实只是当做存在被单纯处理,至于那现实从何处、如何发展而来,实际描写之际还没有当作问题摆到作家心上。而且,历史时代的这种抽象描写方法也影响到历史场所的描写方法。勒萨日虽然无比忠实地描绘出当时法国的真实,却随意把舞台挪到西班牙而不顾。甚至连斯威夫特、伏尔泰、狄德罗,在展开那些确实出色反映了当时英国或法国的本质特征的讽刺小说时,也是对一定的时代或场所不管不顾。就是说,这些作家用大胆而敏锐的现实主义抓住了那个时代的本质特征,却没有历史地理解他们自身的时代的特殊性。"(Madeleine de Scudéry,1607-1701,法国女作家;Cautheier de Costede La Calperenède,1610-63,著有悲剧、小说)。

而司各特的历史小说,是"18世纪现实主义大社会小说的直接踵继者"。他结合人的命运及登场人物的心理变化来描写经济的、社会的转变,其"艺术的伟大在于他所描写的历史英雄完全个性化,性格的纯属个人的独特特征跟他们生活的时代、他们代表并且要引向胜利的潮流具有极其复杂而生动的关联。司各特确实同时描写这种特殊个人的历史必然性与他们在历史中扮演的个人作用。通过独特的关联,不仅是斗争以胜利抑或失败而告终,而且表现了胜利或失败的独自的历史性质、其历史意义及阶级色彩。"

"对于历史小说来说,重要的不是复述历史上的大事件,而是艺术地唤醒在这一事件中形成的人。"

"重要的是用艺术手段证明历史状况或人物的存在、实在。"

"文学对构成历史必然性的真正因素进行再生产之际,在真实性面前各个细节、事实是否具有历史正确性,全然不是问题。当然,司各特连这样的细节也正确地、极其有力地描写,但他决非像后代作家们那样抱着古董趣味或异国趣味来描写细节。对于司各特来说,细节是手段,使那里写出来的历史真实更加真实,使具体状况下的历史必然性更加具体生动。所谓历史真实,对于司各特来说,就是登场人物心理的历史真实性,是他们的内在动机或行动方式的正确的历史性。"

"当然,作品中人物心理的这种现代化,并不是1848年以后历史小说的新高度,相反,那是司各特克服了的不良遗产。心理的历史性真实与历史人物心理的现代化之争,在司各特时代也是把作家们分成两派的主要问题。"

"忠实于过去,意味着编年史似的、自然主义地再现过去的语言、思考、感觉方法吗?当然不是。"

"由司格特从英国社会小说兴起的历史小说随着巴尔扎克再次回归到描写同时代社会,这样,古典历史小说的时代结束了。但古典历史小说绝不会因此而成为文学史上一个孤立的、只有一点点历史意义的插曲。恰恰相反,随着巴尔扎克达到顶点的现代史小说完全是古典历史小说的发展,是提升到更高的阶段。1848年阶级斗争的结果,以历史意识看现代的巴尔扎克式现代观衰微,现实主义社会小说便开始凋落。"

卢卡奇的《历史小说论》是60多年前的论著。历史小说极为常见,但系统性研究意外少,以致卢卡奇依然笑傲江湖。他是匈牙利的马克思主义哲学家、文学史家。1918年加入共产党。1923年撰著《历史与阶级意识》,被共产党左派斥为修正主义,可是对1920年代以后的思想影响甚巨。1933年流亡苏联,从事文学史、美学研究,进行过表现主义论争。1944年返回祖国,经常遭受党内批判。著有《年轻的黑格尔》、《存在主义还是马克思主义》等,晚年埋头于美学研究。《历史小说论》最初是1937至38年用俄文发表在苏联《文艺批评家》杂志上,几近20年后的1955年出版德文单行本,1963年出版英文单行本,而日本在杂志连载尚未结束的时候就出版了日译本。1960与80年代两度刊行13卷《卢卡奇著作集》,而今却只能去旧书店搜求了。

日本没有史诗,但是从中国学来编年史,历史小说起步相当早,如《平家物语》、《太平记》。至于近代历史小说,像司各特奠定西欧历史小说的模式,开启19世纪历史小说的先河一样,通常认为肇始于森鸥外。亚里士多德说,诗诉说普遍,历史诉说个别,而历史小说就在这两者之间摇摆。日本最初给历史小说下定义的是坪内消遥,说历史小说的目的是补缀"正史的遗缺"、"风俗史的欠漏"。森鸥外51岁时脱稿的《兴津弥五右卫门遗书》是他的第一个历史小说,之所以突然写起了历史小说,起因于现实--乃木希典大将夫妻为明治天皇殉死,森鸥外感动之余,向历史讨一个说法,无心插柳,却标定了近代历史小说的方向。作为学者型作家,大概也熏染了当时随笔中犹存的中国清代考据学之风,注重史实。他讨厌改动史实,探究史实中潜藏的历史必然性,客观地再现过去,写出《阿部一族》等。但不知不觉被历史束缚,在束缚下苦苦挣扎,想脱离历史,便又产生了《山椒大夫》《寒山拾得》等。芥川龙之介、菊池宽的小说则彻底脱离了历史,从过去借来舞台与素材,植入现代的主题,探求普遍的人性。森鸥外的历史小说不属于大众文学,最终走向了史传,结晶为素有鸥外文学第一杰作之誉的《涩江抽斋》。松本清张(1909-1992)批评:"鸥外式用半文半白的文体淡淡地一丝不苟地记述史实,并不是'独具风格'的历史小说。历史小说家的工作是挖掘埋没在史实下层的人。"

历史小说使过去作为现代的前史复活。卢卡奇虽然设定了历史小说的内涵,却并不承认文学当中有历史小说这么一个特殊的品类,而主张世界文学的优秀作品都可以叫历史小说。野间宏、大冈升平出色地描写了亲身经历的战争历史,都应是历史小说家,但文学史向来把他们归入所谓纯文学,结果,日本拿给世界看的历史小说就逊色多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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