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北京街头遇见一个旧书摊,摊了些旧而破的书刊。翻检一过,想:中国旧书业不发达,看来原因之一是书刊质量差,如此脏而破,谁愿意把垃圾买回家。坦言:我在东京的垃圾堆里看见成捆的书刊,必折腰检阅,时而感叹书带居然还完好无损;当然,收获之余,给人家重新捆好放好,这是拣破烂的仁义。
东京有什么好?到处是一样的招牌,一样的烧鸟或刺身,一样灯火通明的扒金库。但走在街上,也有我看见就要进的,那就是旧书店。日本人把散布大街小巷的书店叫作文化的街灯,卖新书的书店是,卖旧书的当然也是,只是昏暗些。旧书店多,不正是东京乃至日本的一好么?按:高行健还没拿到那笔诺贝尔文学奖金以前,就去过斯德哥尔摩,在大学里讲话,其中有这样几句:"汉语词和词组大可直接联缀,毫无必要的'的''地''着',前置词或虚词滥用,句子长而不当,或本可点断却莫名其妙连赘一起,凡此种种,把汉语弄得不伦不类,文学作品中病句也比比皆是,就更不用说了。"此说有理,似乎我这里就必要"的"他一下:新书"的"店、旧书"的"店,以免被误解为新或旧的书店。
东京有八百来家旧书店,其中百余家集中在神田一带,鳞次栉比,据说密度为世界之最。街灯每年都熄灭不少,但也点燃一些,兴亡半个世纪,据一位店家说,旧书店数量几乎没有变,着实令破字当头、横扫一切的友邦惊诧。逛旧书店,魅力首先并不是便宜,而是想邂逅从新书店里消失的书,仿佛走进上一个时代。我爱读昭和40年代,即1965年至1975年,关于这一段时期的日本,很值得我们补课,当时的出版物大都只能在旧书店寻寻觅觅。
旧书,日语写作"古本",也写作"古书",两者无明确界定,但通常"古书"偏于指久远或孤存之类的古籍,专家学者藏书家趋之。三、五十年前的旧书就叫它"古本",即便绝了版,升值也有限。给旧书标价是店主的本事,他懂书,也懂市场需求,根据资料性、文化性、稀少性什么的决定"旧"的价值。新书店则只许按出版社定的价销售,这是日本的法律。新出版的书、畅销书、长销书在旧书店里不值钱,新书店和旧书店是互补的关系,相安无事。但近年新生了一个事物,叫"新古本店",成为出版流通的问题,以至被出版行业列为2001年十大新闻之一。
传统旧书店多数是一家一户的小店,陈旧昏暗逼仄,店主埋没在书堆里,霉头霉脑。"新古本店"是新型旧书店(可否译作特价书店),打出废物利用的旗号,更类似便利商店,店堂敞亮,连锁店遍地开花。它按定价的5%-10%收购无限近乎新上市的书,用机器修整一新,半价出售,就抢了新书店的生意。出版不景气,退回出版社的图书堆积如山,送去化纸浆到底不如卖几个钱。但作者不干了,因为这么卖,他们拿不到版税。读者上"新古本店"买书,几乎和上图书馆借书一样,妨碍多卖书,影响作者的收入。几百位漫画家在68种漫画杂志上联名发表声明,抗议把图书单纯当作商品处理。可是,天下哪有不希望书价便宜再便宜的读者?
把书买回家,有两大用处,一是读,不读就要被中国学者讥讽;二是查,这是日本社会评论家大宅壮一的主张。多多收藏,以免书到用时方恨少。他身后留下一座大宅文库,让人们受用。可是,那些大量生产、大量消费的图书哪里有收藏价值,读了就趁热卖才是。中国旧书业不发达,另一原因就在于中国人的藏书情结。日本人也有过这种情结,但经济高速度发展以后一家叫角川书店的出版社在电视上做广告:年轻人开着私家车,啪的丢出一本书。日本人真就养成这习惯,火着旧书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