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压堤桥(3)

“我真同情她,”石号号突然说,“每周她都会面对不同的学生、健康的年轻官兵,相当于不断地提醒她,‘哎呀,你病得要死啦,我们来可怜可怜你吧!’她一定恨死我们了。”

“怎么会?”豆科学难以理解,只剩下他俩同路了,“我们是做好人好事,搬了家还继续找到她为她做好事,她很高兴。”

同是半杯水,豆科学喝下的是解渴的那一半,石号号看到不只是空的那一半,还有打破后割破嘴唇的潜在危险与持续的痛苦。

“豆科学!”还有人也同路?“画家的女儿”追上来,手举一张宣传单,“这也是校友,他的画展开到下周。”她把宣传单放进豆科学的车篮,别过车头绕向另一条街,“去看看吧!”她喊着,与对面走来的一匹马错身而过。马很瘦弱,浑身疥疮,主人平时牵着它出租拍照,现在一位穿婚纱的新娘侧坐在马背上,新郎半是窘困半是得意地跟在一旁,接受路人的检阅……“画家的女儿”与新娘略一对视,仿佛擦出火光。她们各自骑远了。

她的背影,头发被风刮开,又长又重,让人有顺着长发爬上去的欲望。

两个男孩望着街景,若有所动,又索然无味。

“啊,好像是给我送货来的。”石号号望见一辆载满大包裹小包裹的电动车转进弄堂。

“那……再见?”

“再见。”

石号号必须追上电动车,向快递员解释,前门被邻居堵死了,要绕到江滨路才能送成货。他帮送货员抬起包装箱,下台阶、上台阶,从厨房漆黑地摸过去,才来到堂前。

“阿公,我帮你买了台拷边机。”

外公闷闷地应了一声,走出房门来看。

送货员开始拆包装,“你看一下,可以了就签收。”背冰箱、送快递的送货员总是又矮又小的大力士,是他们被重货压矮的呢,还是更矮的人才能重心较低地抬起重物?这一点石号号始终不明白。

“我不要!”外公断然地喊,“我送去拷边就行了。”

“拷边的阿姨不做了,店面都转手了。”石号号擦着汗向他解释。

“我不相信,还有这种事?”外公使出了他惯常的疑问句。

“姥爷,你怎么一点都不懂,一个星期不见,饭店就变成盲人推拿室!你的顾客一个月不上门,大概就死了一半!”

外公不响了。

这是一台多功能包缝缝纫机,可以拷边、锁边、调节针迹长度。在大商场的服务区,女裁缝就用这种机器为顾客修裤脚。

外公说他不要。

他只用他的老缝纫机。

“这机子我连碰都不去碰一下。”他要送货员把机器送回去。

“那我只能退货再买一台单功能拷边机给你?”石号号简直要抓狂了。

送货员呵呵干笑。

“你被困在这里了。”妈妈告诫过他,他又累又饿,而外公又坐回老式缝纫机前。

石号号在送货单上胡乱签字,送走送货员,到厨房去烧饭。煤气快用光了,煤气桶上的红油漆还写着外婆的姓氏。他摇动煤气桶,顺时针三圈、逆时针三圈,想象自己扭动汽艇的方向舵,印度洋的海浪正拍打他的前额……在幽蓝的微火下勉强热了热饭菜。

好容易把饭菜端上桌,“你买来也没用,我不会用的。”外公仍在赌气。他吃了一口饭,一半是热的,另一半还是冰箱里的温度。

外公把筷子一搁。

“你不吃了?用热水泡一下就好了。”石号号也发觉了,他去找热水壶,做泡饭吃算了。

“不吃了。”老头郁郁地换衣服,准备去散步。

“你中午吃了什么?晚饭又不吃了?”

“我喝过豆奶。”

“没有哪个保姆会清晨五点半爬起来烧茶给你喝,除了阿婆和我!”石号号再也无法忍受了,哐地把热水壶砸在桌上(没有砸破,一旦砸破了打扫的人仍旧是他)。这个老头稀疏的头发、眉毛几乎掉光了,眼眶深凹,晒了太多的太阳,又黑又薄的皮肤贴在尖尖的颧骨上。外公嘴唇颤抖了几下,什么都没说,出门去了。

——从他的眼里,石号号看到的是愤怒……还有恐惧。

——老年人面对身强力壮的家人所产生的深深恐惧。

——是我自讨苦吃吗?热水壶的瓶塞跳开了,开水泼到手上。石号号环视这房间,地面黏糊糊的:外公总是泡一大杯豆奶,喝一两口就忘记了,再喝时又凉了,只好灌热水进去,灌到溢出,泼得满地都是。还有一颗颗硬糖,他用裁衣大剪刀一刀剪开封口,三五颗并排放在床头,想到时吃上一两颗,其余的忘记,一碰就滚进床底。他不会过问石号号的学习成绩,不问他在学校过得顺不顺心。外公一直是一个内向到极点的男人,他也不诉苦没一顿好饭吃,孤零零地等待着不再上门的顾客,连个聊天的人都没有……人年纪大了,就越来越怪异,可是,“我也很内向啊!”石号号发出竹中直人般的怒吼,这是电影《东京》中他最喜欢的一句台词。他扔下拖把,走向路灯敞亮的超市,走向超市后边逐渐昏暗的背街小巷,他之前从没去过豆科学的住所,他只在字面上知晓地址。街巷中的蛟池塘水面闪闪发光,就像《聊斋》描绘的那样,引诱人们失足落水。今天他一天的运气都和寻找门牌号码相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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