跨虹桥(1)

在那天早晨,豆科学就知道了,

石号号的胆大妄为……穿裙子来上学,是很可笑,

但全校,不,全城,除了“南货店”的售货员,

没有哪个男人有胆这么干!

石号号有个同学叫“柠檬酸诺”,是个从电梯里掉下来过、脑子有点锈斑的家伙,但他和这个故事没什么关系。

柠檬酸诺和爷爷住在一起,“如果我不和爷爷住在一起,他们就不会孝顺爷爷了。”“他们”指他的父母。奇怪的逻辑。他爷爷被迫为日本人修过机场,会说几句日本话,石号号那时刚开始练柔道,锈斑仔就带他回家,让他和爷爷切磋柔道术语。

石号号的外公则是一个裁缝,喝茶赛过水牛、行动慢如蜗牛,八十多岁还在做手艺:一早踩着老式缝纫机,发出机关枪扫射的轰鸣,或是抽出线头往发光的脑袋瓜上磨油穿针——石号号从小就担忧他的脑袋会像皮蛋一样被线均匀地割成两半——外公关照着比他还要老的二十四位顾客,平均每天散三次步:在废弃的火车铁轨两旁,红褐色的铁道局仓库,砖墙暗淡了,黑黢黢的窗户,玻璃碎了,要演什么黑帮片保管上镜。那是旧城区与新城区的通道,叫做“柴埠头”。闪着银色光芒的狗尾巴草底下,充斥着流浪狗和采沙场的气味……后来,石号号把仓库变成了秘密据点。但那时外公还是只身一人,拒绝跟着儿女生活,但他不能拒绝阿尔茨海默症的先兆。

外公早晨散步,中午没回来,下午没回来,晚上老主顾上门等了一小时他还是没回来。上一次他忘记了自己的名字,只记得女儿的住所,年轻的巡警用警车把他送到一间无人应答的空房——他忘了女儿早已离开故乡;这一次在城外培训中心台阶上找到他,他一天没吃没喝,袋里钞票却分文不少,他甚至忘了付钱买一个包子……人们把阿尔茨海默症叫做“漫长的告别”,这是一场看不见的先行死亡。

想到老父亲将像流浪汉一样,随便流浪到哪座自助银行的玻璃小房间里过夜,不久便因衣着混搭过于时尚而被街拍,他的孩子们感到由衷的恐怖,于是再次召开家族会议,在笨重的箱柜与五斗橱之间,讨论老父亲的归宿。

“我没有退休工资,吃饭看病全靠自己的银行……”外公的意思是必须自食其力,要靠自己赚来存进银行的辛苦铜钿。

“你把我们都养大了,我们就是你的银行。”他的孩子们央求、利诱他轮换着到每家住两个月,一个轮回正好一年;如果他不同意,就掀掉裁衣案板,把皮尺、滑石粉统统打包。

“我有九个人要养活!”外公攥紧双拳咆哮。他的记忆时空又错乱了,回到他十二岁时,跟着师父挑着裁缝担子,一个又一个村落地流浪,做衣服、缝被面,赚到的钱一半寄给老母亲,后来还要养活妻子和接踵而来的六个孩子。

石号号从不知道这些事。

大家族的聚会,都为了人生大事,上次是表姐的婚事(石号号喜欢表姐,她独立、漂亮,穿一件缀满长颈鹿的短裙,不屑于嫁给任何人)……外公年轻时一定相当英俊,连石号号的身上也能看出他的英俊痕迹,但他目前只是一个鼻炎严重到像流脑浆的老头子。同样日渐老去的孩子们想一劳永逸地尽守孝道,认为把老父亲接到一个个全然陌生的城市去是万全之策,比送他进养老院强多了,毕竟让他们放弃各自的生活来这座小城照顾他是多么不现实……天哪,外公是一个人,一个严肃的男人,而不是一株月季,随便插到哪里都能成活!

“我来和外公一起住。”石号号说。

所有人都转过头,看着他,并不完全明白这句话,或者认为他是在嘲笑他们。

“我要来这里读书,和外公一起住。”石号号又重复了一遍,这就是一切的开始。

——犹如无限符号(∞)从中一分为二,绞出一个椭圆,把另一个椭圆抛在一边。命运刮过石号号的身体,擦出因果业报的一粒火星。此后的一切都建立在这粒火星之上,这是石号号短短十五年来,左右人生的第二个转机。

石号号在乐器行看到过一个调音师,一个懒散的男人,技术也不高明,转头聆听他的,不过是寂寥暮春,外加一个橱窗外的石号号。他回到家就向妈妈说他要学钢琴。

学钢琴?可你现在十三岁,如果你是三岁,我会买架三角钢琴给你。妈妈笑起来。

但是他一定要,就一定要达到。

他如愿以偿,就像是一个谋杀沙皇的英雄,弹奏起《唐璜的回忆》。

在这至关重要的一年,他又赢了。然而人生不过百年,人们所能看到的因果环节太短小。

“我都八十岁了,还要照顾你吗?”外公并不领情。

“你要好好照顾我,等我上大学,还要把你领去住在宿舍里当长工哩。”石号号故意回敬。他对感情毫无迟疑,如同冻僵了的大地,如果不踮起脚尖走,人们立刻会滑倒。

紧接着,在他身上滑倒的,是豆科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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