导论(1)

诺玛在1967年生于菲律宾的一个小村庄。她在镇上的大学念了两年书后,因父亲突然去世而休学。为了帮忙家里的经济,她飞去新加坡投靠在当地帮佣的姐姐。这是诺玛生平第一次离开菲律宾。她很快地找到一个工作,替一对新加坡夫妇照顾两个小孩。从家乡的平房搬到三十几层的高楼大厦,对诺玛来说是一个新奇但也令人恐惧的经验,她听说有不少菲律宾女佣在阳台擦玻璃时摔下楼。诺玛在新加坡一住五年,周日是唯一的放假日。这一天,她可以离开厨房边那个没有窗户的小佣人房,放松呼吸自由的空气,跟同乡自在聊天嬉闹。

在异乡工作半年后,在Lucky Plaza——新加坡的菲律宾城,诺玛遇见了未来的丈夫,在工厂打工的詹姆。他让她笑,忘记了离家的孤单和寂寞。诺玛怀孕后,他们回到菲律宾结婚,搬到马尼拉近郊,很快有了另一个小孩。他们用尽出国时的存款买了一台三轮车,詹姆用它载客赚钱,诺玛则在家照顾小孩。然而,捉襟见肘的家庭收入困扰着诺玛,她尤其忧心两个孩子未来的教育花费。于是,她决定再次出国工作。

1997年,诺玛跟姐姐借了一笔钱,向中介买来到台湾工作的机会。这一次,她离开丈夫的怀抱和小孩的亲吻,只身一人飞越国界,成为一位跨国母亲,肩上背负着沉甸甸的家庭重担。她将两个孩子托给妹妹照顾,每月支付她一些零用金。诺玛的薪水在扣除中介费后所剩无几,除了寄钱回家,她省吃俭用、努力存钱,希望有朝一日能够帮助她丈夫来台工作。然而,夫妻团聚的希望似乎越来越渺茫,因为工厂外劳的中介费已经涨到台币十五万元之多,她的存款连前金都付不起。

为了照顾雇主的新生儿,诺玛在台湾工作的前两年都未放假回家。她叹着气说:“我女儿老是问我,妈妈,你什么时候回来看我,我总回她,等下个圣诞节吧。”最后,她终于说服雇主让她休假一个星期。她带着很多玩具和礼物回家,有芭比娃娃、DVD播放机,还有一只崭新的诺基亚手机。诺玛不确定她的帮佣旅程在台湾之后的下一站会在哪里。她只能向上帝祈祷,几年后全家人可以重聚。或许那时,她可以在马尼拉郊区开一家小杂货店(sari-sari),不用再漂洋过海,用手机简讯跟女儿说我爱你。

佩君生于台北,和诺玛同一年出生。大学企管系毕业后,她进入一家跨国银行工作,最近被拔擢为经理。婚后,她和先生搬进公婆家楼上的公寓。虽然她同意遵循传统的三代同堂居住方式,但坚持生完孩子后继续工作。然而,经常要加班的她无法准时六点去保母家接女儿,托儿成了一个棘手的问题。婆婆自愿要帮忙带小孩,但佩君心有排拒,她担心自己会因此失去照顾小孩的主导权。而且,她可以预见到未来会因养育方式的看法不同,而和婆婆起争执。

雇用外籍女佣,在佩君的同事与朋友之间越来越常见。如同大多数的台湾雇主,佩君对于要把小孩托付给一个外国人,一开始感到相常紧张。从小生长在没有雇用女佣或保母的家庭,佩君也担心女儿会在外佣的照顾下,变成一个恃宠而娇的小孩。尽管有疑虑在心,佩君最终仍决定要雇用一名外籍女佣,为此,她必须花时间来说服其它家庭成员。婆婆皱起眉头,认为媳妇是在浪费钱:“干嘛那么麻烦?我可以免费替妳照顾女儿!”先生也反对,担心这样会侵犯他的隐私,他拉高松垮的裤头说:“那我以后就不能在家穿着内裤走来走去了?”最后,佩君主动提议,会由自己的薪水里掏钱来支付女佣的全额薪水,才平抚了家中的反对声浪。

佩君从中介提供的照片和录像带里,挑选了一名大学肄业的菲律宾女性,她的教育程度和英文能力让佩君满意(“说不定女儿可以顺便学英文”,她心里想),同样具有母亲的身分更让她放心(“希望她爱我的女儿就像爱她自己的小孩一样”,她这样期待)。有了这名菲佣的帮忙,佩君不用再和先生争执今天轮到谁洗碗或者晾衣服,也不用担心自己没有扮演好伺候公婆的孝媳角色。更重要的是,在忙碌的一天工作结束后,她可以轻松躺在沙发上,等菲佣帮女儿洗好澡后,念一本故事书给女儿听,在睡前享受高品质的亲子时光。

全球化连结了诺玛与佩君,以及无数菲律宾、印度尼西亚、越南与台湾女性的生命轨道。有越来越多的女人,因为家务劳动的国际分工而相遇。自70年代中期后,东亚新兴工业国和中东石油输出国的富裕兴盛,吸引了来自于亚洲较为贫穷国家的国际移民。据联合国2006年发布的估计,全球共有1亿9600万人现居住在非出生国(占全球人口的3%),其中有超过5000万人住在亚洲。1在国际迁移的多种路径中,低技术及非技术的契约劳工,在亚洲地区的数量尤其突出。据估计,亚洲的临时移工(包括合法与非法停留者),在2000年已达到610万人,其中约有三分之一为女性。2这200万名女性多从事特定的行业,如娱乐表演、护理照顾,以及家务服务。

亚洲的家务移工主要来自菲律宾、印度尼西亚、斯里兰卡、泰国、越南等国;她们打工的目的地则是香港、新加坡、台湾、马来西亚、中东等地。从90年代初期开始,台湾成为亚洲移工的主要停驻站之一。虽然政府严格控管雇主的聘用资格,但台湾家庭雇用移工的数量仍在近十年快速扩张、渐趋稳定。根据2008年的劳委会统计,全台湾有超过16万的移工担任家庭帮佣与监护工,其中九成五以上是来自于印度尼西亚、菲律宾、越南的女性。她们在台湾社会的角落里,默默地洗碗、煮饭、拖地、倒垃圾、推着老人的轮椅、更换婴儿的尿布、擦洗病人的身躯,这些以短期契约受雇的过客劳工,付出她们看不见、但不可或缺的劳动,维持着台湾社会的清洁秩序与家庭美满。

这些家务移工的处境好比“跨国灰姑娘”(global Cinderella)。我以“灰姑娘”的比喻来彰显她们迁移旅程中的复杂与两难:她们与雇主的关系在地理上亲密但在地位上疏离;她们的迁移之旅既是一种解放也是一种压迫。她们为了逃离家乡的贫穷与压力远渡客乡,但也同时为了扩展人生视野及探索现代世界而展开旅程。然而,跨越国界后,她们发现自己坐困在犹如牢笼的雇主家中。工作时,她们必须谦卑地扮演女佣的角色,只有休假时才能涂擦脂粉、挂戴珠饰、穿上短裙。家务移工被台湾雇主雇用来扮演“代理家人”及“虚拟亲人”的角色,然而,地主国却待她们如低贱外人、用过即丢的劳动力。虽然少部分的女性移工可以美梦成真,成功地在返乡后实现阶级向上流动,但大多数的她们只能深陷在来来回回的跨国迁移行旅中,灰姑娘的美满结局仍如童话般梦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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