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纽约曼哈顿的华尔街。
华尔街街长不过一英里,两旁巨楼林立,把中间的街道夹成了峡谷。这峡谷就是美国的金融中心,无数大银行、大财团聚集此地,已经辉煌灿烂了一百年。如果不急着赶路,慢慢走在华尔街上,在长长的峡谷中仰起头来,只有一线诱人的天空,不见一丝阳光。旭日东升或夕阳西落时某个不经意的瞬间,会有一束极亮的金光斜照在巨楼的幕墙上,折射光落在眼里,恍惚间,会让人突然生出莫名的伤感:周遭这一切是过去的辉煌还是今日的光芒?轰的一下,阳光不见了,过去的辉煌和今日的光芒也都不见了,让人涌起一种“到头一梦,万境归空”的慨叹。华尔街又陷入了惯有的阴暗之中。
MGS投行总部大楼前,一把大红伞出现在叶梅和秦桑的眼前,撑开了一片烈火燃烧般的艳红。叶梅知道,大红伞是MGS投行的标志,她说:“难怪MGS投行的广告总是扮王婆吹嘘:把你的钱放在我们的伞下最安全。这年头的广告谁信啊!红的洗成白的了,白的染成黑的了。我现在是没钱放在你的伞下,一堆阎王爷的纸钱你要不要?一头纸牛两匹纸马朝你奔来你要不要?”秦桑呸道:“我们才见面你说话就这么不吉利,何霜还在里面上班!”何霜笑道:“没事的,我们三个还搞什么忌讳,我喜欢叶梅的直言快语。”抱怨归抱怨,但叶梅还是想在大红伞下照相留个纪念。何霜说:“别折腾了,咱们还是上楼吧。”
三个人走出电梯,何霜在二十二楼推开一道华丽的红门:“这是我的办公室。”投行副总裁何霜的办公室,叶梅和秦桑走进来,迎面是一扇丈高的玻璃窗,窗外的景色一鼓脑地抢进来,铺开了一轴没有边际、鲜媚的长卷。越往前走画面越深邃,深得可以把人吸进去,融入曼哈顿那无边的风景。站在窗前朝西望,可以遥看到自由女神高举火炬的背影,小得像个拇指姑娘。
“这就是华尔街的风景,我们的何霜是风景里的丽人。”叶梅对何霜佩服得五体投地,当年读中学的时候,何霜就有着与众不同的聪慧。秦桑眼里的光一半是敬仰,一半是羡慕。她说:“那时候我妈动不动就说,计划要远一点,目标要高一点,向人家何霜学习。可怎么学,我们一样的学校,一样的老师,何霜怎么考都是全年级第一,也没见她熬过夜。”
何霜的谦虚一点都没有变。她笑道:“你们把我说成一个不食人间烟火的神人,我是神人吗?我跟你们一样,在美国还不是熬夜苦读,考试前的压力,论文交不出去的压力,像喜马拉雅山一样压下来。”何霜到美国的第二年就转学到哈佛,拿到了全额奖学金,在哈佛读书的压力也让她挣扎甚至绝望过。
叶梅说:“你又在气我们是不是?谁不知道你读的是哈佛。如果我去哈佛,还没读到学位就已经一命呜呼了。”秦桑接口道:“就是,我和叶梅读的三流破大学,你不知道,我在飞机上同人聊天,人家问我是哪所学校毕业的,我只好把学校的大名报上了,居然没人知道我读的学校是养牛的还是放羊的!在这么个破学校拼小命读出来的成绩也比不过何霜。” 叶梅在一旁感叹:“我读的那学校在我们州还算叫得响,到了外地没几个人听说过。这几年我们学校出血挖健将,好不容易篮球打上去了,进了前十,知道的人才多了点,不过就是打一全国第一,也不能同何霜的学校相提并论。”何霜摇头:“都什么时候了还比来比去,我们三个聚在一起容易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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何霜她们三个在中学时代就是好姐妹,经常在一起叽叽喳喳地说悄悄话,女孩子的小心思好像永远也讲不完,像春天里缠绵轻柔的柳絮,彼此分享着成长的喜悦和羞涩。在她们对上海的记忆中没有地铁、高架桥、新天地、博览中心、东方明珠、陆家嘴金融贸易区,而是夏日梧桐树下的荫凉、拥挤的公交车、区少年宫比赛。后来她们都读了大学,何霜选了北京最好的大学,叶梅去了南京,只有秦桑死活不想离开上海,因为家里太舒服了,外面的世界对她来说像只吃人的老虎,为了避开老虎,她干脆在上海的一所大学走读。读大学的时候,秦桑萌发了去美国的想法,也不怕有更大的老虎在远方张着血盆大口等着她。几年后,三个人不约而同地到了美国,经历了读书、毕业、找工作、遭遇男人。十二年天涯路,各有各的故事,少的是阳光暖风,多的是冰霜雨雪。
如今三个人各有各的家,散在美国的东西南北。何霜是纽约的单身贵族,一个人潇洒自由,跑遍了全世界有名的景点,但一个人也孤独寂寞,生病的时候连递杯水的人都没有。叶梅的家安在中西部的一个小城,开上三个小时的车可以看见太平洋的波光。秦桑所在的那个南方老城离大西洋很近,几百年的历史风雨,处处都透着沧桑岁月的痕迹。
这些年大家都在忙,三个人很长时间都没有彼此的音讯。有一天,还是叶梅说:“我们聚一聚吧,现在世界这么乱,一会儿地震,一会儿海啸,一会儿火山爆发,谁知道哪天又蹦出来一个拉灯的,拉来一个‘9·11’,我怕我们当中有谁提前壮烈了,连遗言都没留下。”于是三个人在纽约的肯尼迪机场抱在一起又哭又笑又尖叫,她们都有太多的情绪需要发泄,太多的故事需要分享,多少年来的郁闷、绝望和伤痛需要彻底释放在阳光下。因为她们是从小一起长大的朋友,是最值得信赖的朋友,不用化妆,不用表演,不用戴假面具,甚至可以撕开衣服——不怕你看见我身上的伤疤。
秦桑倚在窗前看了半天,一边打望一边赞叹。她问何霜:“这河是不是哈德逊河? 河对岸就是新泽西?”何霜笑道:“对,我几年前租的公寓就在河对岸的新泽西,每天坐渡船来上班。”叶梅说:“我知道,那时候你还没买房子,华尔街寸土寸金,公寓贵得吓死人。” “如果不是‘9·11’,我们早买华尔街的公寓了。” 何霜转过身,递给她们俩一人一杯咖啡,然后开始语调平静地讲自己的故事。
“9·11”那天,何霜从丹麦出差回纽约,飞机已经盘旋在纽约上空了才知道世贸大楼被炸了。肯尼迪机场紧急戒严,飞机落不了地,只好临时改道北飞,最后落在加拿大的某机场。飞机上的乘客一片哗然,机舱里弥漫着哭声和尖叫声,太多人与被炸的大楼有关。一个妇女惊恐地号叫:“我的孩子啊,你在哪儿?他今年才从耶鲁毕业,天天都在世贸上班。”一个男人哀号:“我最好的朋友在世贸大楼,我这次来纽约就是为了参加他的婚礼。”空气中似乎没有了氧气,而是弥漫着令人窒息的毒气。何霜失了神,青了脸,神经快断了,心快滚出了胸膛。何霜当时的办公室就在世贸大楼的七十四层。何霜说:“我的这条命如果不是因为丹麦的公差,肯定早就挂了,但是他……”何霜的眼睛红了,提起相识两年的男朋友,声音发抖,她说:“他是SEC(美国证监会)的人,SEC的办公楼是世贸大楼的附属楼,如果那天清晨他不去找我,而是待在自己的办公室,他肯定不会死!”
“难道他不知道你去了丹麦?”叶梅小心地问。
何霜吸了吸气,整个屋子似乎都充斥着二氧化碳。她拼命控制住自己颤抖的声音说:“那段时间我们经常吵架,我搬出去了,是他的同事告诉我的,那天清晨他去了我的公司……”世事总是无常,人生过于仓促,再多的荣华富贵都是过眼云烟,转瞬即逝,回首打望,已是万境皆空。
三个人说着,觉得人一生奔波辛劳,诸多苦难纷至沓来,不是生老病死便是生离死别,那些花好月圆、良辰美景总是匆匆而过,抓都抓不住。
何霜说:“如果我们没有吵架,他不会死,但是我会死。如果我不是因为赌气,就不会去丹麦出差。你们不知道,我每天凌晨六点就在公司了,世贸大楼九点被撞的。”叶梅叹道:“这是老天爷给你的命啊!老天爷暂时不愿意收你,所以你没有变成‘9·11’的冤魂。”
秦桑抱住何霜说:“我不许你死!你如果死了,我就是生不如死。”叶梅翻了翻眼,在一旁笑道:“别肉麻了,我就不信你老公在你心头还不如何霜?”秦桑哼道:“老公死了还可以再嫁,从小长大的朋友,那份知心的情谊你上哪儿找去?”三个人似乎都有此同感:男人真的靠不住,一辈子的事还得靠自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