因此在读贾瑞这一段时,我们会觉得王熙凤其实太过分了。她可以不用觉得这么受辱,说“这人癞蛤蟆也配吃天鹅肉,我叫他死在我手里”,还果然把这人整死。因为她能力太强,是可以把对方整死的,可是能力太强也可以变成最大的悲悯。我刚才提到,在大学教书这么久,我一直觉得不如两位老师,一位是耶稣,一位是佛经的讲述者佛陀,因为他们有更大的善意。所以我最近早上起来,打坐四十五分钟读《金刚经》。《金刚经》是佛陀给两千五百人讲课的一部经。他讲一讲,就不断地重复说善男子、善女子。我忽然想到要在清华讲课时跟底下的听众说善男子、善女子,善其实是说,先设定所有人都是善的。所以佛陀在整个说法过程中不断提醒,说你们是善男子、善女子。这是一个了不起的老师,因为他相信听众里贩夫走卒、各行各业的人都有,他们在共同体会善怎样在心里萌芽,而且相信善意与美的种子,会变成千百年世世代代流传不息的最了不起的火种,变成大家共同去护持的力量。
我每两个月要到上海上一次课。上海是一个发展很快的城市,那种繁荣富裕跟每一个人对物质的向往有关,其实有它美的部分,可是也因为对物质的渴望强烈,有时候你会发现,有人会把旁边的人压下去说“我要”。每一个人要,其实都没有错,可是当某人说,我要而别人不能要的时候,就会发生某个社会阶段性的冲突。你也会在旁边看,想帮忙怎样重新找回流失的应有的善意。我跟朋友开玩笑说,我在上海路边从来没有叫到过出租车,有时排队排了好久,应该轮到我了,可是永远有人抢着上去,然后我就试自己善意到什么程度才会不耐烦。
有一次我笑起来了,应该是我要上那部车的,结果有一个男的从右边、一个女的从左边一起上去了。我在旁边看,那个司机快哭了,说:你们哪个人下去好不好?我没有办法开车。因为一个人要去人民广场,一个人要去虹桥,方向又不一样,要是一样也好。那么着急,结果变成大家都不能动。如果这里面有一个人说,好,那你先坐,我让。至少疏通一下。可是都僵在那里。那个司机好可怜,说拜托你们哪一个人可以下去,我只能送一个人去一个地方。
后来我就想,如果长住上海,我能不能做义工疏解一下交通?先问打车的人是要去哪一区,再安排同方向的人坐一部车一起去。这样疏解一下,不晓得会不会是一个比较具体的善意行为。可是我不太确信自己的能量能大到这个程度,因为善念会让人忽然焦虑起来,在太多的焦虑跟烦躁不安中,在没有安全感的时候,你不一定能够那么笃定。我想是这几年在上海开课的同时,我给自己的功课。我想在一个快速发展的社会里去锻炼自己,善念的底线能够保留到什么程度,能否静下心来相信每一个匆忙拥挤的人心里的善意还没有消失,或者如何更好地试图帮着找到善意。
在地铁里拥挤的时候,每个人都会说:你挤我干吗?声音很大,而对方的声音更大,所以大家就吵起来了。如果有人用较低的声音说:我这边有一点空间,你要不要往这边靠靠?对方的声音就相对低下来。我发现善意与美其实永远不是吵架,必须耐心到比对方更低卑的状况,才能够让对方一样平和下来。我好几次试过,只要放低声音,对方也会放低。可是我们通常不愿意这样做,觉得我为什么要认输?这时善意与美就很容易流失。
我很心虚,在谈善与美时,能否在现实社会中,在有一千七百万人口的北京,在拥挤、快速的富有中,真正把善意稳定下来。我真的没有这样笃定的把握,所以觉得我们必须相信善与美,因为如果不相信,就一点机会都没有了。佛经里说“金刚怒目”,就是金刚睁着愤怒的眼睛,但是“金刚怒目”不如“菩萨垂眉”,就是菩萨低着眼睛,低着眉毛,他的感化力量是更大的。如果有一个国际的善意日,我相信在世界各个角落的人都能感应到垂眉的力量。善意可以是一个最大的种子,而不是用金刚怒目的方法来传递讯号。我今天就先用这段时间抛砖引玉,谢谢!